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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儿第55部分阅读

    是他的个人风格,这次也不例外。

    深夜,进攻开始。

    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一马当先担任先锋,率领数千精兵,在黑夜的掩护下摸黑向宁王军营前进,可他刚走到半道,却惊奇地遇到了打着火把,排着整齐队列的宁王军,很明显,他们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没办法,王司令出阴招的次数实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j诈狡猾,宁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计到王司令又要夜袭,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第六百九十一章至第七百章

    [691]

    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镇定,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宁王军自然不肯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数万士兵沿鄱阳湖西岸向王守仁军帐猛扑过去。

    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大获全胜,朱宸濠先生开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

    伍文定的退却是一个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定叛军实力较强,不可力敌,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军夜袭,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叛军离开本军营帐。

    而在叛军发动进攻的必经之路上,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礼物。

    这份礼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尧元带领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两旁,伍文定的军队逃来,他不接应,叛军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击,等到叛军全部通过后,他才命令军队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

    叛军正追在兴头上,屁股后头却狠狠挨了一脚,突然杀出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连劈带砍,黑灯瞎火的夜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阵营,又杀了回来,前后夹击之下,叛军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前后这两个冤家还没应付了,突然从军队两翼又传来一片杀声!

    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纪念品,他唯恐叛军死不干净,又命令临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琏各带上千士兵埋伏在敌军两翼,看准时机同时发动进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人团团围住,前后左右一顿暴打,叛军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实在逃不了就往湖里跳,叛军一败涂地,初战失利。

    事后战果合计,叛军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没有统计跳水失踪人员。

    宁王失败了,他率领军队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

    自诩聪明过人的刘养正和李士实两位先生终于领教了王司令的厉害,顿感大事不妙,主动跑去找朱宸濠,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这次他们提出的建议是撤退。

    然而一贯对这二位蹩脚军师言听计从的朱宸濠拒绝了。

    “我不会逃走的。”他平静地回答道。

    [692]

    可是在战场上,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头,敌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药点燃了他的胡须(易燃物),极其狼狈。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谓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伍知府那是相当地狠,据史料记载,他胡子着火后毫不慌乱,仍然纹丝不动(火燎须,不为动),继续指挥战斗。

    这里插一句,虽然史书上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没有交代着火之后的事情,但我坚持认为伍先生还是及时地灭了火,毕竟只是为了摆造型,任由大火烧光胡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虽然狠,却也不傻。

    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伍文定的英勇举动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他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挡住了敌军进攻,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一方有名将压阵指挥,士气旺,另一边有医疗补助,不怕砍,两军在鄱阳湖边僵持不下,竭力厮杀,你来我往,死伤都极其惨重。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胜负成败只在一线之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宸濠已经用尽全力了,但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对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毕竟自己兵更多,还有水军舰船,只要能够挺住,必能大获全胜。

    可是就在他眺望对岸湖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王守仁也是有水军炮舰的!

    奇怪了,为何之前舰炮射击的时候他不还击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所以然来,对岸战船突然同时发出轰鸣,王司令的亲切问候便夹杂着炮石从天而降,一举击沉了朱宸濠的副舰,他的旗舰也被击伤。

    答案揭晓:1、王司令喜欢玩阴的,很少去搞直接对抗。2、他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必须观察敌舰主力的位置。

    彻底没指望了。

    所谓“行不义者,天亦厌之”,大致可以作为当前局面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着他的士兵节节败退,毫无斗志地开始四散逃跑,毫无反应。

    大炮也用了,钱也花了,办法用完了,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此战朱宸濠战败,阵斩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过万。

    [693]

    不长记性啊

    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开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为虽然败局已定,他却并不打算逃走,趁着天色已晚,他将所有的舰船集结起来,成功地退却到了鄱阳湖岸的樵舍。

    他决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下面发生的情节可能非常眼熟,请诸位不要介意。

    由于陆地已经被王守仁军占据,为保证有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地,朱宸濠当机立断,无比英明地决定——把船只用铁索连在一起(连舟为方阵)。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决定是很得意的,因为这样做好处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转移、可以预防风浪等等等等。

    这是正德年间的事情,距离明初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三国演义》已经公开出版了,而且估计已风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买一本回来好好看看?要么他没买,要么买了没细看。

    朱宸濠先生,这辈子你是没指望了,希望下辈子能够好好学习,用心读书。

    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总算松了口气,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去睡觉。

    王守仁没有睡觉,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时,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开始在后半夜活动,整整活动了一宿,搞定。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王守仁是应该看过《三国演义》的,而且还比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为今天他决定杀几个人。

    在旗舰上,朱宸濠召开了战情总结会,他十分激动地痛斥那些贪生怕死、不顾友军的败类,还特别点了几个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这几位拿钱不办事的兄弟开刀。

    可还没等他喊出“推出斩首”这句颇为威风的话,就听见外面的惊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确的分工,将舰队分成几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琏率右翼,胡尧元等人压后,预备发起最后的攻击。

    得力干将伍文定负责准备柴火和船只。

    下面的情节实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能背出来,具体工艺流程是——点燃船只发动火攻——风助火势——引燃敌舰——发动总攻——敌军溃退。

    结局有点不同,朱宸濠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华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乖乖地做了王守仁军队的俘虏,与他同期被俘的还有丞相李士实一干人等,以及那几个数字(闵二十四、凌十一、吴十三)家族出身的强盗。

    不读书或者说不长记性的朱宸濠终于失败了,并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有当年朱棣的野心,却没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只能到此为止。

    [694]

    一般来说,j恶之徒就算死到临头,也是要耍一把威风的,刘瑾算一个,朱宸濠也算一个。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获得了高级囚犯的待遇——骑马,他浑然不似囚犯,仍然摆着王爷的架子,轻飘飘地进入了军营,看见了王守仁,微笑着与对方打起了招呼:

    “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劳烦你如此费心?”(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王守仁却没有笑,他怒视着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马,捆绑了起来。

    王守仁不会忘记,这个谈笑风生的人为了权势和皇位,杀死了孙燧,发动了不义的战争,害死了许多无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绑的绳索终于让朱宸濠慌张了,他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于是他开始求饶。

    “王先生,我愿意削除所有护卫,做一个老百姓,可以吗?”

    回答十分干脆:

    “有国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头,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点吧!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之乱正式平定,朱宸濠准备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乱,后为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共三十五日。

    一个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无寸铁,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没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没人给),转瞬间已然小米变大米,鸟枪换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乱,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迹,可谓绝无仅有,堪称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来,支撑他一路走来,建立绝代功勋的,除了无比的智慧外,还有他那永不动摇的信念——报国救民、坚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终于办完了,叛乱平定了,人抓住了,随从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个都没溜掉(打水战呢,人家咋逃),连通缉令都不用贴,更别说费事印啥扑克牌了,也算给国家节省了资源,多少为战后重建打个基础。

    一切都结束了。王守仁曾经这样认为。

    然而一贯正确的王大人错了,恰恰相反,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待着他。

    最后的征途

    虽然时间晚了一点,可是宁王叛乱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宫里,虽然此时王守仁已经跑到了吉安,准备反击,京城里的官员们却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只知道宁王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送了他们很多钱,这么看来,他的这次反叛一定计划严密,难以平定。于是乎京城中一片慌乱,收拾行李准备溜走的大有人在。

    只有两个人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一个是自信,另一个是高兴。

    自信的是兵部尚书王琼,他自拍着胸脯抚慰大家那脆弱的心灵:

    “大家不要慌,我当年派王伯安(守仁字)镇守赣南,就是为了今天!有他在,数日之内,反贼必然被擒!”

    说得轻巧,有这么容易吗?

    至少在当时,王尚书的话是没有几个人信的。

    高兴的那个人是朱厚照,他高兴坏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朱宸濠,你居然敢造反,好,太好了,看我亲自去收拾你!

    对于永不安分的朱厚照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天赐良机,不用出关走那么远打蒙古人了,现成的就有一个,真是太方便了。

    他很快下达了命令——亲征!

    大臣们可以忽视王琼的话,却不能不管这位大爷,于是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现了,无数大臣拼命上书,还推出了杨廷和,希望这位杨师傅带头说话,阻止朱厚照的冒险行动。

    可是这一次,朱厚照没有退让。

    他已经忍受得太久了,这帮老头子已管了他十几年,看这样子是想要管到他进棺材才肯罢休。

    还有这个“杨师傅”,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又不是你儿子,凭什么多管闲事?!

    面对着朱厚照那坚定的目光和决然的口吻,杨廷和明白,这次他们是阻止不了这位大爷了。

    由他去吧!

    杨廷和无可奈何地担任了留守的工作,看着朱厚照收拾行装,穿戴盔甲,准备光荣出征。

    当时朝中的官员们对朱厚照的亲征几乎都持反对意见,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朱厚照的第一宠臣江彬。

    他极力地鼓励朱厚照亲自出战,并积极做好各种筹备工作,这种卖力的表现也赢得了朱厚照的赞赏。

    然而朱厚照并不知道,这个看似听话的奴才,在他唯唯诺诺赞成出征的背后,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阴谋。

    [695]

    在江彬的帮助下,朱厚照很快召集了所有京军的精锐,定于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正式出征。

    然而就在一切俱备,只等开路的时候,几匹快马奔入京城,带来了一封加急奏报。

    奏报是王守仁发来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告诉大家,不用急了,也不用调兵,我王守仁已经解决了问题,诸位在家歇着吧。

    这是一封捷报,按照常理,应该立刻交给皇帝陛下,然后普天同庆,天下太平。

    然而江彬却一反常态,将这封捷报藏了起来。

    这是一个十分怪异的举动,他这样做,绝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朱厚照南下游玩的兴趣,真正的原因是,只有把这位皇帝陛下请出京城,他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计划。

    身着闪亮铠甲,风光无限的朱厚照终于如期踏出了正阳门,自由的感觉又一次充斥于他的全身,秀丽的江南正在召唤着他,对身后这座宏大的都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对他而言,离开这里就意味着一种解脱。

    然而朱厚照绝不会想到,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远征,也是他的最后一次冒险,在这次旅途中,他将遇到一个真正致命的死亡陷阱,并被死神的阴影所笼罩,留下一个千古之谜。

    当然,这也将是他传奇一生的终点,不久之后,他就将得到真正、彻底的解脱。

    远征队出发了,在这支队伍中,除了兴高采烈的朱厚照外,还有着两个另有打算的人,一个是心怀叵测的江彬,另一个是心绪不宁的钱宁。

    江彬正在盘算着他的事情,就先不说了,钱宁兄之所以心慌意乱,原因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他是朱宸濠的人,是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内j。

    他已然得知,朱宸濠战败了,行贿的人已经落入法网,他这个受贿的该怎么办呢?指望朱宸濠讲义气,不把他供出来,那是不大现实的。这哥们犯的可是死罪啊!

    没准在牢里供词都写了几万字了,连哪年哪月哪日,送的什么送了多少,左手还是右手接的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明知前途险恶,却还要被迫走下去,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幸运的是,他的这种煎熬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江彬决定要他的命,帮他彻底解除痛苦。

    大队走了不远,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指令,让他回京帮忙料理生意(朱厚照先生也做点买卖),他顿感不妙,皇帝都走了,还有什么生意需要料理呢?

    但他也没办法,只好乖乖打道回府

    [696]

    这是江彬的调虎离山计,毕竟大家都是熟人,当面不好下手,他一边建议朱厚照安排钱宁回京,同时派人快马加鞭赶到江西,寻找钱宁勾结藩王的证据。

    钱宁兄收钱收得手软,这证据自然是一找一箩筐,使者回来报告江彬,江彬报告朱厚照,朱厚照发言:

    “狗奴才,我早就怀疑他了!”

    和杀刘瑾时那句话差不多,既然早就怀疑,早干嘛去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很快,钱宁人被抓了,家也被抄了,事情干得相当利落,这个自刘瑾时代之后的第二大权j就此垮台(第一名是江彬同志),被关进了监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阶下囚竟然比关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还要长,也真算是老天闭眼。

    阴影的威胁

    料理了钱宁,朱厚照继续前进,他的行程是这样的,由京城出发,途经保定进入山东,过济宁抵达扬州,然后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达江西。

    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凝结朱厚照先生智慧结晶的出行路线,既有人文景观(扬州产美女),又有自然风光,他虽已经得知朱宸濠兵败的消息,却并未打消出游的乐趣,正相反,他准备借此机会好好地玩一玩,放松放松。

    按说皇帝出游,到下面调研视察,地方官员应该高兴才对,可这条旅游路线一传开,沿途的官员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他们有着一个普遍的共识:皇帝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京城里,哪里都不要去了,你干嘛要四处闹腾呢?又管吃又管住,大家没工夫伺候你,就别惹麻烦了。

    这么看来,明代的官员们实在是觉悟不高,要知道,两百多年后的盛世下江南,各地官员都是巴不得皇帝陛下光临寒地,不但可以借机摊派搞点油水,如果伺候得好,还能给皇帝留下点深刻印象,升官发财,不亦乐乎?

    可是想让皇帝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付钱,这也是著名的贪污犯和绅先生的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谁给的钱多,他就安排皇帝去哪玩。这要是在正德年间,估计他会亏本的。

    就这样,官员们拿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得到皇帝陛下的几句嘉奖,然后干净利落地跪在地上,熟练地磕几个头,发出响亮有节奏的声音,流几滴眼泪,口中同时大呼固定台词:“折杀奴才!”

    我对明代的文官们感觉一般,这帮人总是喜欢叽叽喳喳,拉帮结派,有时候还胡乱告状,排除异己。但他们仍然是值得赞赏的,毕竟敢于坚持原则、敢冒砍头打屁股的风险,敢骂皇帝、敢骂权j宦官、敢于抗命,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在我看来,父母生养多年,似乎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天天自称“奴才我”,四处给人磕头下跪的。在人的身上,多少还应该有一样东西——骨气。

    [697]

    当时的地方官们似乎还是有点骨气的,他们无一例外地对这位出行的皇帝表达了不同意见,朱厚照才走到通州,保定府的御史奏折就来了,大意是路上危险,一路不便,您还是回去吧。

    朱厚照不理。

    过了保定,还没进山东,山东御史的奏折也来了,还是劝他回去。

    朱厚照回去了。

    但他老人家愿意回去,决不是从谏如流,而是因为他丢了一样东西。

    然后他脱离大队,一路狂奔几百里,带着几个随从,一口气从山东边境跑回了京城,只为了对一个女人说一句话:

    “我来接你了。”

    这个女人姓刘,史书上称“刘姬”,是朱厚照十分喜爱的一个女人,出发之前,他本来打算带着刘姬一起走,但考虑到战场十分危险,朱厚照怜香惜玉,决定把她安置在京城近郊,看情况再说。

    临走之前,刘姬给了朱厚照一根玉簪,约定如无意外,以此为信物相见。

    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过卢沟桥(偏偏就在这地方)的时候,他一时激动,冲得太快,把玉簪给弄丢了。

    虽然那年头没有环卫工人天天打扫,但毕竟后面跟着十万大军,几十万双脚下去,别说玉簪,玉棒槌也踩没了。

    当时朱厚照也没在意,到了山东,听说朱宸濠已经完蛋,他便派人去接刘姬。

    可这位刘姬虽然是个弱女子,却是个认死理的家伙,她见来人没有信物,打死也不肯走。

    使者回去报告了朱厚照,说这事情很难办,她不肯来。

    确实难办,又不能因此就班师回朝,为了这个女人,皇帝陛下亲自跑一趟?

    一百个皇帝中间会有一百个都说不,朱厚照是第一百零一个。

    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跑一趟,他认为很值得。

    于是,在极度的惊喜之后,刘姬坐上了朱厚照的船,一同向山东进发。

    这件事情再次考验了文官们的忍耐极限,你玩也就玩了,现在还擅自脱离群众一个人独自行动,太过分了!

    没等到京城的言官们动手,山东的一位熊御史就近上了一封奏折。

    看得出来这位御史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的奏折可谓奇文,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带着几个随从,穿着便衣,露宿野外,这太不对了!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国家怎么办?你妈怎么办(如太后何)?”

    朱厚照涵养很好,没有收拾他,这是不太容易的。

    [698]

    人接到了,继续往前走,进了山东,过了德州,过了济宁,向扬州前进。

    在山东境内可谓麻烦不断,史书中记载的恶行一大堆,什么耀武扬威,欺负地方官,搜罗财物之类,朱厚照也因此背上了一个很不好的名声。

    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大部分恶行的前面都有一个主语——彬。

    彬责之、彬索之、彬矫旨(假传旨意),之类种种,不胜枚举。

    江彬仗着朱厚照对他的信任,任意胡为,朱厚照坐拥天下,啥也不缺,出来恶作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来只是个小武官,啥也没有,不借此机会捞一把,更待何时?

    他干得相当过分,到了一个地方,立马就向地方要钱,如果不给他就任意安插一个罪名,甚至把绳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当人。还派出士兵,四处搜罗百姓财物,敢抵抗的就拳脚相向,搞得地方鸡犬不宁。他的架子也越来越大,狐假虎威,竟然连成国公朱辅见到他都要下跪!

    朱辅就是追随朱棣作战的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代,当年真定之战,朱能敢带几十人追几万敌军,老人家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后代如此窝囊,没准能气得活过来。

    虽然朱厚照自己也干过一些类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总的来说,他本人做事还是比较有分寸的,连指着鼻子骂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还容不下老百姓吗?

    但他对发生的这一切是要负责任的,江彬是一条恶狗,他却是恶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没有意识到,由于他无尽的放纵,这条恶狗已经变成了恶狼,即将调转他锋利的牙齿,对准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个武将,他以打仗起家,作战很是勇猛,据说有一次在战场上,他的脸半边脸被冷箭射穿,这位粗人二话不说,立马就拔了出来,脸上鲜血直冒也不管,继续作战,吓得敌人魂不附体。此情此景,足可比拟当年的夏侯敦同志。

    但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贪污受贿、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对于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却不愿意多管,在他看来,这个人不过是想捞点钱,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错了

    [699]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钱,还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为此,他设定了圈套,准备借此出征的机会除掉朱厚照。而对于这一切,朱厚照还蒙在鼓里,在他的眼里,江彬是一个十分可靠听话的人,说到底,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人。

    朱厚照这辈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几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谋反,刘瑾(存在争议)、朱寘鐇、还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许是上天保佑吧,这三次谋反竟连他的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但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胁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阴谋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无察觉的朱厚照,很快,它将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咙,置之于死地。

    最后的敌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电视剧一样,总会有点波澜起伏,当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时,他那自以为聪明绝顶、运筹帷幄的脑袋终于懵了。

    这封奏折比较长,精选内容如下:

    “先于沿途伏有j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

    “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遗憾矣!”

    这几句话应该比较好理解,就不解释了。最后介绍一下落款作者——赣南王守仁。

    顺便说两句,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却并未理会。

    在这之前,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种程度上的战友,毕竟当时他们有朱宸濠这个共同的敌人。

    但王守仁的显赫战功让江彬愤怒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一没钱二没兵的家伙竟然平定了叛乱,抢了自己的风头。而这份奏折上的每一个字,在江彬看来,都是在说自己。

    红眼病外加做贼心虚,江彬决定先拿王守仁开刀。

    有一份杂志曾经评过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应该犯的战略错误,经过投票选举,一个结果以超高票数当选——武力进攻俄国。这个结果比较靠谱,连拿破仑、希特勒这样的猛人,千里迢迢去啃了几口西伯利亚的雪,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

    如果要评选正德年间最不应该犯的错误,翻翻史书,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700]

    其实王守仁写的这份奏折并非指向江彬,他说的主要是朱宸濠的余党,当然了,其间是否有隐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虽然王守仁先生看起来像个二愣子,实际上不但精通兵法,还擅长权谋。他很会做人,在官场也算是个老油条了,经常和人称兄道弟,他和兵部尚书王琼(此时即将调任吏部尚书)的关系一直很好,他的群众基础也是相当不错的。

    当然了,内阁中也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杨廷和,不过这似乎也无关紧要。

    有了这些人际关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灵通,从半年后他采取的那些紧急行动看,他对于江彬的阴谋应该早有察觉。

    于是,继朱宸濠之后,江彬成为了王守仁的新敌人,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对手。

    江彬想出了一个很恶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要像猫捉老鼠一样,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后再除掉他。

    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这次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够将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里举行献俘仪式。

    王守仁的这个意见看似简单,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深远的考虑。

    按照朱厚照的计划,是要到南昌与朱宸濠作战,而朱宸濠虽然现在已经被捕,朱厚照却似乎并不罢休,准备一路走下去,搞个轰轰烈烈的武装游行。

    从京城到山东,已经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十几万大军和那群j邪小人要真的进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捞点外快,老百姓估计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点,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后就别动了,免得四处折腾,况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这里搞仪式也算有了面子,快点完事您就快点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军路上收到奏折,看后没多想,就交给了旁边的江彬,询问他的意见。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领会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为了百姓安宁,不愿再起事端。

    然后他对朱厚照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绝对不可!”

    第七百零一章至第七百一十章

    [701]

    “千里迢迢带领大军到此,怎么能够空手而归!”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还能打谁呢?

    “把他放回鄱阳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来,也算坏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兴,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议。

    这是个十分阴毒的建议,其中包含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万大军进入了江西,以战后的混乱局面,其给养必然无法供应。养兵要管饭,没饭吃了就会去抢,到时局势必然混乱不堪。

    而最为混乱的时候,也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个处理意见很快传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惊呆了。

    他很清楚,这个方案极其凶险,如果照此执行,一场新的浩劫必然兴起,那些好不容易躲过战乱,生存下来的无辜百姓终将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可是怎么办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讲道理吗?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灯之下,他开始了紧张的思索。

    大军就要来了,局势已经无法控制,时间所剩无几,必须想出办法,必须想出办法!

    但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没有任何用处,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方法。

    看来只剩下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抗命。

    违抗圣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决定这样做,去换取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带上朱宸濠去南京,绝不能让他们进入江西一步!

    我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四年(14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带领随从,押解着朱宸濠,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踏出了第一步。

    觉悟

    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应该说,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无畏举动可能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抗命离开地方,主动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够保全江西百姓,万一那帮孙子不依不饶,朱宸濠到手之后还是要去江西闹事,那该怎么办?

    答案是没办法。

    可没办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继续往前走,然而刚走到半路,他却得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队,日夜兼程向江西进发,已经抵达杭州。

    [702]

    应该说,这事和王守仁关系不大,管它什么先遣队、游击队,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后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杀要剐看着办。

    可当王守仁听见先遣队负责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去见一见这个人。

    这个关键的决定最终挽救了他,挽救了无数的无辜百姓。

    先遣队的负责人是张永。

    对于这个人,我们并不陌生,他虽然经常干点坏事,不能算是个好人,却也讲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杨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刘瑾。

    正是基于他的这些优良表现,王守仁相信张永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够争取这个人,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带着朱宸濠抵达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会张永。

    据说当时王守仁没带任何礼物,是空着手去的,这倒也比较明智,按张永的级别和送礼档次,王先生就算当了裤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没权也没钱,却准备争取权宦张永的支持——凭借他的勇气和执著。

    毕竟是个巡抚,看门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报了张永。

    正当他在门口考虑见面措辞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复:不见!

    张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来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一个黑锅,他是不会背的。

    看门的二话不说,立马把大门关上了。

    面对着紧闭的大门,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没有退缩。

    他不再接着敲门,却退后了几步,大声喊出了他的愤怒:

    “我是王守仁,为黎民百姓而来!开门见我!”

    饱含悲愤与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门,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震动着院中每一个人。

    大门打开了。

    张永终于出现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王巡抚来干什么?”

    王守仁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了发自肺腑的话:

    “江西的百姓久经朱宸濠的压榨,又经历了叛乱,还遇上了天灾(兵乱继以天旱),而今大军执意要去江西,兵饷粮草绝难供应,到时民变再起,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

    “张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劝圣驾返京,则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有能够打动张永,对久经宦海的张太监来说,这些所谓的悲剧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细想了一会,面无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进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703]

    “什么条件?”

    张永用手指了指,试探地问道:“必须把那个人交给我,你愿意吗?”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朱宸濠。因为对他而言,这都是一件可以用来邀功的珍贵礼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在这阵突如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