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切都盖住了。
暴风雨大作。雷在路中央轰鸣,发出非常可怕的轰隆声,仿佛大地的底层也发生了震荡。整个森林给风暴吹打得弯弯倒倒。呼啸声、嘶嘶声。号叫声、树干的吱吱嘎嘎声、断枝的噼啪声充满了树林的深处。随着风暴雨来的大雨罩没了整个世界。只在偶尔亮起一阵血红的闪电时,才看得见悬荡在路旁的齐格菲里特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就在这条路上出现了一大队人,走在前面的是雅金卡、安奴尔卡和捷克人。后面是马车,由四个背弓佩剑的仆役簇拥着。每个驾车者身旁也有一支矛和一把斧,包铁皮的草叉和路上用以斩荆披棘的其他武器还不算在内。没有了这些武器,就抵御不了野兽,抵御不了在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上马蚤扰的匪帮。亚该老在他给骑士团大团长的信中,在他和大团长在拉仲扎见面时,都为边界上的马蚤扰问题提出过抗议。
由于配备了熟练的人手和精良的武器,这个扈从队一路上毫无畏惧。
暴风雨过后,天气好极了;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寂静,又那么明朗,你要是不拣荫处走,阳光准会使你刺眼。树叶一动不动;每片叶子上都有大滴大滴的雨水,太阳使这些雨滴变成了一条彩虹。松针上的雨滴活像大颗大颗耀眼的金刚钻。雨水在路上汇成了许多小溪流,发出愉快的声响,流向低处,又在那里汇成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湖。附近一带湿润润的全是露水,在灿烂的晨曦中微笑着。在这样的早晨,人们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因此马夫和仆役们都哼起歌来;他们看到前面那几个骑者都默不作声,不禁大为惊奇。
但是那些人所以不作声,是因为雅金卡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她的生命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完蛋了,破灭了。虽然她不善于沉思,也不能清楚地判断出原由来,也不能辨别自己心里是怎样一种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然而她却觉得她生平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泡影,她所有的希望都像田野上的晨雾一样消散了。她觉得现在应该摒弃一切,忘却一切,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她也想到,虽然多亏天主照拂,目前的处境还没有坏到极点,然而这种处境毕竟是凄凉的,而且新生活也未必会像过去的生活那么美好。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忧愁,一想到过去的种种希望都已一去不复返,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但是虽说苦恼重重,却不愿给自己再添上羞辱,这才抑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想,她原来就不该离开兹戈萃里崔;要是那样,现在也就不必离开斯比荷夫了。她想,玛茨科带她到斯比荷夫来,决不仅仅是为了要让契当和维尔克再不会为她而进攻兹戈萃里崔。她认为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这回事,”她想,“玛茨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他要我离开那里的唯一理由。兹皮希科也会知道这点。”想到这里,她双颊绯红,心里感到无限辛酸。
“我太不自重了,”她心里说,“因此现在自食其果。”于是不光是彷徨不安、前途渺茫,眼看今后只有伴着忧愁过日子,如今又加上了一重屈辱的感觉。
但是这一串门人的忧思被迎面一个匆匆而来的人打断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捷克人的眼睛,他连忙骑马向那人奔过去。来人背了一张石弓,腰间挂了一只獾皮囊,帽子上插着一簇黑色的山鹬毛,一看就知道是个看林人。
“嗨!你是谁?站住!”捷克人喊道。
这人迅速走上前来,脸上很激动,看那神气,好像要传达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他喊道:
“前面有个人吊死在树上!”
捷克人吃了一惊,以为也许是一桩谋杀案,立即问那个看林人:
“离这里有多远?”
“有一箭之远,就在这条路上。”
“没有人同他在一起么?”
“什么人也没有;有一只狼在尸体周围嗅来嗅去,我把它赶走了。”
哈拉伐听他提到狼,就安心了。因为这等于告诉他说,这附近既没有人,也没有农庄。
接着,雅金卡吩咐道: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哈拉伐向前跑去,立刻又匆匆地赶回来。
“齐格菲里特吊死在那里!”他在雅金卡面前勒住马,喊道。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你不是指齐格菲里特,那个十字军骑士吧?”
“是呀,是十字军骑士。他用马缰绳自己吊死了。”
“你是说他自己吊死的么?”
“看来是这样,因为马鞍就在他的旁边,如果他是被强盗害死的话,他们准会干脆把他杀死,抢了马鞍就跑,那只马鞍很值钱。”
“我们怎么走呢?”
“我们别走那条路!不!”安奴尔卡害怕地喊道。“我们也许会倒霉的!”
雅金卡也有些害怕,因为她相信自杀的尸体周围有一大群魔鬼。但是勇敢无畏的哈拉伐却说道:
“嗨,我刚才走到他身边,还用矛推了推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魔鬼扑到我的脖子上来。”
“别亵渎神明!”雅金卡喊道。
“我不是亵渎神明,”捷克人回答,“我只相信天主的威力。可是您要是害怕的话,我们就绕道过去。”
安奴尔卡求他绕道;但是雅金卡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说道:
“见了尸体不掩埋可不好。这是天主指使天主教徒应该做到的事。无论如何齐格菲里特总是一个人体。”
“不错,可那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一个绞刑吏和刽子手的躯体!让乌鸦和狼群去占有他的肉体吧。”
“别说蠢话!天主将裁判他的罪孽,可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责任;如果我们履行了天主的圣诫,我们就不会倒霉了。”
“好吧,那末就照您的意思办吧,”捷克人答道。
他向仆役们吩咐了应办的事,仆役们很不愿意照办。但是他们害怕哈拉伐,要违拗他可是件危险的事。没有掘墓|岤的铲子,只得把草叉和斧子集中在一起,代替铲子就去掘墓|岤。捷克人也同他们一起去,给他们做一个榜样,先在身上画了十字,亲自割下了吊着尸体的皮带。
齐格菲里特的脸已经发青了,相貌很难看,眼睛张开着,露出恐怖的神色,嘴也张大着,好像正在想要吸最后一口气。他们迅速在旁边掘了一个坑,用草叉柄把齐格菲里特的尸体推了进去,让他脸朝下躺在那里,先盖上一层土,又搬了石子压在上面,因为根据古老的习惯,吊死者的坟墓上要压上石头,否则吊死鬼就会在夜里出来吓唬过路人。
路上和苔薛下面有的是石子,因此这个墓很快就堆成一个相当大的小丘。哈拉伐又在附近一棵松树上刻了一个十字。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齐格菲里特,而是为了不让魔鬼聚集在这里。然后他回到扈从队来了。
“他的灵魂到了地狱,肉体也已经在地下了,”他向雅金卡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动身了;雅金卡经过墓旁,拿了一根小小的松枝插在石子中间。每个人都跟着小姐那样做。那也是一种古老的风俗。
有好大一会儿工夫,他们一边赶路,一边沉思,一直在想着那个邪恶的教士和骑士。最后雅金卡说:
“天主的裁判是逃不了的。它甚至不许人们为他祈求‘永恒的安息’[注],因为天主对这种人是不讲慈悲的。”
“您既然下了命令为他收尸安葬,这就表明了您心肠慈悲。”捷克人答道。
接着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人们说,呸!也许不是什么人们,而是些女巫和术士——他们说,从吊死的人身上拿下来的绞索或皮带,会保证你处处走好运。但是我没有拿齐格菲里特身上那根皮带,因为我希望您的好运是来自主耶稣,而不是来自巫术师。”
雅金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叹息了好几声,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
第二十七章
在雅金卡离开后的第九天,兹皮希科才到达斯比荷夫的边界,但是达奴莎已经快要死了;要把她活着送到她父亲那里,这是完全无望了。
第二天她已经语无论次,答非所问。他看出她不但神经已经错乱,而且她患的这种病决不是她那饱经折磨、历尽了囚禁、苦刑和不断的惊吓以致弄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似的躯体所能抵挡的。也许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日耳曼人的那一场喧嚣的格斗,使她的恐怖达到了顶点,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患了这种病。从那时候起,直到他们到达旅程的终点为止,她的热度从来没有退过。一路上所以还算顺利,是因为在走过整个可怕荒野的过程中,她始终像个死人一样,兹皮希科这才千辛万苦,把她送过来了。走完了荒野,来到有人烟的地方,来到农民和贵族居住的村庄里,困难与危险总算告一段落。人们听说他带来的这个人是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救出来的、和他们自己同种族的一位姑娘,尤其是听说她就是民间歌手在乡村里、小屋里和茅舍里所歌唱的那个功勋卓著的尤仑德的女儿,都争先恐后地给予帮助和效劳,使他们获得了良好的马匹和粮食。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欢迎他们。兹皮希科不必再把她安置在马鞍上的担架里了,年轻力壮的人都乐于抬着担架把她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把她当作一个圣徒似的小心抬着。女人们都百般小心地照料着她。男人们听到她所受的苦难,都咬牙切齿,有不少人还穿上了铁的甲胄,拿起剑、斧、矛枪,跟兹皮希科一起走,以便加倍地报复这个怨仇。因为这个英勇的民族甚至认为报仇雪耻、以怨报怨都还不够。
但是兹皮希科当时想的并不是报仇;他想的只是达奴莎。他一直忐忑不安;一看到她有暂时好转的迹象,就产生了希望;一看到她病情恶化,就郁郁不乐,感到绝望;他自己也明白她的病情确实在恶化中。在旅程开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一种迷信的想法:死神寸步不离地跟踪着他们,只等他们一旦走到某个渺无人烟的地区,就趁机向达奴莎扑过去,劫走她最后的一口气。这种幻觉,或者说这种感觉,到了漆黑的午夜,就尤其显著,因此他不止一次悲伤绝望地想要转回身去,跟死神决一死战,像通常骑士与骑士搏斗那样,拼一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旅程结束的时候,情形可更糟了,因为他觉得死神不止是在追随着他们,而且就在他们扈从队里;你当然看不见它,但它就在你身边,你可以感觉到它的阴森森的冷气。他知道,要对付这样一个敌人,勇敢、气力和武器都无济于事,他非得把他最珍贵的生命——达奴莎——作为牺牲品交给它不可,甚至根本无法同它进行战斗。
这是一种最恐怖的感觉,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暴风雨般的、无可抗拒的忧愁,一种像大海一般深沉无底的忧愁。因此当兹皮希科望着他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能克制自己不呻吟么?他的心能不因痛苦而破碎么?他用一种情不自禁的责问语调向她说:“难道我是为了这个而爱你么?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东寻西找、把你救出来,结果却要在明天把你埋入地下,从此再也看不到你么?”接着他就望着她那烧得发红的双颊,望着她那没有表情的、呆滞的眼睛,又问她道:
“你就要离开我了么?你不觉得难过么?你宁愿一走了事而不肯同我待在一起么?”他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胸口问得发胀,但又无法把自己的感情用眼泪发泄出来,因此对于折磨着这个无辜的、无知的、将死的孩子的那种无情的力量,满怀着愤怒和憎恨。如果那个邪恶的仇敌,那个十字军骑士在场的话,兹皮希科一定会向他扑过去,像一头野兽似的把他撕成粉碎。
到达公爵的森林行宫的时候,兹皮希科本想停歇一下,但因为正是春季,行宫中阒无一人。守宫的人对他说,公爵夫妇已经到普洛茨克他们的兄弟齐叶莫维特那里去了。他因此决定不上华沙去,而到斯比荷夫去,尽管到了华沙,御医也许会给她一些治疗。那个决定是可怕的,因为他觉得她已经完了,他已不能把她活着送到尤仑德那里去了,
但是正当他们距离斯比荷夫只有几小时路程的时候,他心里又闪现出最明亮的一线希望。达奴斯卡的脸上不是烧得那么发红了,眼神也不是那么不安了,呼吸不那么沉重和急促了。兹皮希科一看到这情形,就立刻吩咐停下来,让她休息一下,自由自在地透口气。现在离开斯比荷夫的居民区只有三英里地了,他们走过田野与草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一棵野生的梨树旁边停下来,树枝给病人遮住了阳光。人们都上了马,解开马笼头,让马儿吃草。两个雇来侍候达奴莎的女人和抬着她的几个青年人,因为路上疲乏和天热,都躺在树荫里睡着了。只有兹皮希科待在担架旁边侍候她,他坐在梨树根上,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她。
周围一切好像都在午睡,一片寂静,她宁静地躺着,闭着两眼。但是兹皮希科觉得她并没有睡着,——当草地另一头有个刈草人停下来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大镰刀的时候,达奴莎微微颤动了一下,张开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她的胸脯起伏,仿佛在深深地呼吸,嘴里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道:
“花儿好香……”
这是他们动身以来她第一句说得明白清醒的话;和风确实从太阳晒热的草地上吹来一股混和着干草、蜂蜜和香草的浓郁的芬芳气息。兹皮希科认为她神志清醒了。他心里快乐得发抖,真想一下子扑到达奴莎脚下去。但又怕吓了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只是跪在担架前面,向她俯着身,低声说:
“亲爱的达奴莎!达奴莎!”
她又张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脸上浮起笑容,跟她在烧沥青人的小屋里时一样,神志并没有清醒,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兹皮希科!……”
她想伸出手去抱他,但因为虚弱不堪,伸不出手去。兹皮希科拥抱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是获得了极大的恩惠而在感谢她似的。
“我赞美主,”他说,“你毕竟醒过来了……天主哦……”他说不下去了,彼此默默相望了一会儿。只有那吹动着梨树叶子的芬芳的和风、草地上蚱蜢的唧唧声和割草人那遥远而不清楚的歌声在打破这寂静。
达奴莎继续笑着,似乎愈来愈清醒了,脸容像个睡着的孩子梦见了天使,后来脸上却渐渐呈现出一种惊奇的神色。
“哦!我在哪里呀?”她问。兹皮希科高兴极了,一句等不及一句地断断续续不知口了她多少话。
“就要到斯比荷夫了!你同我在一起,我们正要去见亲爱的爸爸。你的苦受完了。哦!我亲爱的达奴莎,我四处找寻你,把你救出来了。现在你脱离了日耳曼人的魔掌。别害怕!我们马上要到斯比荷夫了。你病了,但是主耶稣赐给了你慈悲。经历了多少悲哀,流出了多少眼泪呀!亲爱的达奴莎!……现在,一切都好了!你只会享受到幸福了。啊!我费了多少气力找寻你呵!……我走得多远呵!……哦!伟大的天主!……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仿佛从胸口扔掉了最后一大块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石头似的。
达奴莎静静地躺着,想要回忆起一件什么事来,尽在思索。她终于问道:
“那末你没有忘记我么?”
眼睛里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上落到枕头上。
“我怎么能忘记你?”兹皮希科喊道。
这一声呼喊流露出的感情比最热烈的声明和誓言还要强烈,因为他始终全心全意爱着她。打从他找到她的那个时刻起,他就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宝贵的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那个刈草农民的歌声停止了,他又在磨大镰刀了。
达奴莎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但声音很低,兹皮希科听不清,便俯下身去问她:
“你说什么,亲爱的?”
她又说了一遍:
“好香的花。”
“因为我们就在牧地附近,”他答道。“我们马上就要走,要到亲爱的爸爸那里去了,我们也把他从俘虏中救出来了,你将永远是我的。你听得见我的话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兹皮希科突然吃了一惊,因为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你怎么啦?”他惊惶失色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根根倒竖起来了,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你怎么啦,告诉我,”他重说了一遍。
“天黑了,”她低声说。
“天黑了么?怎么,太阳正在照耀着,你却说‘天黑了’?”他气急地问。“你刚才还是神志清醒的啊!凭天主的名义,我恳求你,说吧,即使说一个字也罢!”
她依旧蠕动着嘴唇,可是连低声说话都不行了。兹皮希科猜想,她是竭力要说出他的名字,她是在喊他。紧接着,那双憔悴的手开始在她身上盖着的毯子上抽搐。这景象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现在,毫无疑问,她断气了。
兹皮希科又惊恐又绝望,开始呼天抢地,仿佛这一声声哀求救得了达奴莎的命似的:
“达奴斯卡!哦,仁慈的耶稣!……无论如何要等一等,等我们赶到斯比荷夫啊!我求你等一等!哦,耶稣!耶稣!耶稣!”
他的哀求惊醒了睡着的两个女人,在附近草地上看守着马匹的仆人们也跑过来了。他们一眼就猜到出了什么事,统统跪了下来,大声念着连祷。
微风停了。梨树上的叶子再也没有了沙沙声。深沉寂静的田野上只听到一片祷告声。
连祷结束的时候,达奴莎又张开了一次眼睛,仿佛要最后一次望一下兹皮希科和这个阳光照耀的世界。从此她长眠了。
※ ※ ※
那两个女人合上了她的眼睑,就到草地上去采花。仆人们跟在她们后面。他们沐着阳光,在繁茂的草地上走着,好像田野上的精灵似的,不时地一面弯下身去采花,一面哭泣,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哀。兹皮希科跪在担架旁边的阴影里,头靠在达奴莎膝上,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好像他也死了。但是采花人继续在各处采摘着金盏草、金凤花、风铃草和许多红色、白色、气味很香的小花。还在草原中潮湿的小田地里找到了山谷里的百合花,在休耕地的边缘上采到了些小连翘,每人采了满满的一大抱才停止。然后伤心地围立在担架四周,着手把它装饰担架,又在尸体上铺满鲜花,只有死者脸上没有铺花。这张脸在风铃草和百合花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洁白、平和、静穆,好像是在长眠中的宁静的天使。
高斯比荷夫不到三英里路了。他们流了不少悲伤与苦痛的眼泪以后,就抬起担架,向着森林走去——从那里起,就是尤仑德的领地了。
男人们牵着马匹走在前面。兹皮希科自己抬着死者,把担架举在头顶上,两个女人抱着多余的花束和草束,唱着赞美诗。沿着长满草木的草地和灰色休耕地慢慢走去,很像一个送葬的行列。蓝色的晴空里没有一点儿云,整个大地都沐浴在温暖的、金色的阳光下。
第二十八章
他们终于带了达奴莎的尸体到达斯比荷夫的森林中,森林的边界日日夜夜由尤仑德的手下人看守着。先派了一个下人赶到托里玛老头和卡列勃神甫那里去报信,其余的就领着这一行人先经过一条曲折而凹陷的小路,又走上一条宽阔的森林大道,出了森林,走过一大片沼泽和泥沼地以及鸟儿麇集的泥塘,来到斯比荷夫城堡所在地的一个高地上。一走出森林就听到教堂的钟声,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已经传到斯比荷夫了。没多大工夫,远远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迎面而来。走到离草地两三个箭程距离的地方,就可以看清那些来人的面貌了。走在前面的是由托里玛扶着的尤仑德,他拿着一支探路棒。由于他身材魁梧,两只眼睛成了通红的洞孔,一头长长的白发披在肩上,使人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卡列勃神甫走在他旁边,身穿白色法衣,手里拿着十字架。走在他们后面的一群人持着尤仑德的旗帜,上面绣着他的纹章,由斯比荷夫的武装人员护卫着。再后面就是包着头巾的已婚女人和没有头饰的姑娘。人群后边有一辆准备装运尸体的马车。
兹皮希科一看见尤仑德,就吩咐放下担架(担架的前端一直是由他自己抬着的)。兹皮希科走到老骑士跟前,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喊道:
“我到处找她,终于找到了她,救出了她,但她宁愿去见天主,不愿回到斯比荷夫来!”他悲痛得简直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在尤仑德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说:
“啊,耶稣,耶稣!啊,耶稣!……”
这番景象使斯比荷夫的武装仆从大为感动,都用矛敲着盾牌。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足以表达复仇的愿望。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围裙擦眼睛,或者把自己的头完全盖没,一面用虔诚而悲伤的声音喊道:“倒运啊。惨啊!惨啊!你快乐了,我们却是伤心。死神把你变成一架骷髅了。惨啊!惨啊!”
有些女人仰起头,闭着眼号哭道:“你是不满意我们么,小花儿?你搬下你父亲在这里悲痛,自己却到天堂去安息了。惨啊!惨啊!”最后,还有些女人祈求她可怜可怜她父亲和丈夫的眼泪。哭哭啼啼的声音既像歌唱,又像哀悼,因为纯朴的人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悲伤。
可是尤仑德挣脱了兹皮希科的拥抱,把拐杖伸在面前,表示要到达奴莎跟前去。托里玛和兹皮希科扶着他走到担架跟前。他跪在尸体前面,用手摸摸她的前额,又摸摸她交叉的双手,点了好几次头。仿佛他要让人们知道,这正是他亲生女儿达奴莎的尸体,而不是别人的尸体,是他亲生骨肉的尸体。接着他用一只手抱住了她,又向上举起另一条断臂。大家都明白这是他对天主的默默申诉,这比一切悲伤的言辞的申诉都更明显。兹皮希科一时抑制不住悲伤,几乎失去了知觉,默默跪在另一边,像一尊石像。四周寂然无声,连田野里蚱蜢的唧唧声和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清楚。
最后,卡列勃神甫用圣水洒在达奴莎、兹皮希科和尤仑德脸上,唱起《安魂曲》来。唱完之后,他用一种似乎是预言的声调高声祈祷;祈求那个无辜孩子的殉难会成为伤天害理的罪恶之杯中最后的一滴,祈求天主的审判、报应、惩罚和判罪的日子到来。
然后大家向着斯比荷夫走去;尸体并不是放在马车上,而是放在饰着鲜花的担架上,走在行列前面。钟声不断鸣响,仿佛召唤人们都到小教堂去。他们一路唱歌,走在大草场上,沐浴着金黄的落日的余辉,仿佛这个死者确实是在领着他们走向永恒的光辉境界。
到达斯比荷夫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畜群已经从田野里回来。小教堂里的火把和新点的蜡烛,照耀通明。他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根据卡列勃神甫的命令,七个年轻小姐跪在尸体旁边,通宵念诵连祷。兹皮希科也守着灵;在做晨祷的时候,亲自把她放进棺材,棺材是几个灵巧的木匠在夜里用一棵像树干做成的,棺盖上还嵌了一片金色的琥珀。
尤仑德当时不在场,因为他突然发生了意外变故。他一回到家里,双腿就疯瘫了,等他们把他安顿上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失却知觉。卡列勃神甫拚命使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结果都是白费气力;尤仑德既听不见,也听不懂,只是朝天躺在那里,眼皮扬起,容光焕发,神情快乐,嘴唇时时翕动着,仿佛在同谁谈话似的。神甫和托里玛都明白他是在天堂同已死的女儿谈话,向她微笑。他们也明白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灵魂的眼睛已经看见了永恒的幸福;但在这方面他们都猜错了,因为尤仑德这样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兹皮希科带着玛茨科的赎身金离开的时候,尤仑德还活着。
第二十九章
达奴莎死后,兹皮希科没有上过床,像一个麻木了的人一样。最初几天,情形还不太坏。他走来走去,谈谈他去世的爱妻,看看尤仑德,在他床边坐坐,口答神甫向他提起的关于玛茨科被俘的种种问题,他们两人商定派托里玛到普鲁士和玛尔堡去打听玛茨科的下落,并根据玛茨科与安诺德·封·培顿两兄弟订的协定,如数付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赎身金。斯比荷夫的地窖里有的是足够偿付赎身金的财富,这都是尤仑德的积蓄或战利品。神甫认为,十字军骑士团只要肯接受这笔赎身金,就会毫不费事地释放老骑士,而且也不会坚持要兹皮希科亲自前去。
“到普洛茨克去一趟,”神甫向准备动身的托里玛说,“请求公爵给你出一张保护证书,否则,你第一个遇到的‘康姆透’就会抢掉你的钱,甚至还要吊死你。”
“嗨!我当然了解他们,”老托里玛回答,“甚至持有保护证书的行人也会遭到他们抢劫的。”
老头儿走了以后,神甫后悔没有让兹皮希科本人去。其实他当时不敢打发兹皮希科去,是因为顾虑兹皮希科正在伤心,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或者说,怕他会凭着一时的气愤,触怒了十字军骑士,反而危及他的安全。神甫也知道,兹皮希科刚刚经历了从高茨韦堆到斯比荷夫这样一次可怕而痛苦的长途跋涉,又是新近丧偶、要他立即离开他心爱人儿的灵柩,对他说来是很困难的。考虑了这一切之后,他怜悯起兹皮希科来了,何况他的健康愈来愈坏。在达奴莎生前,他一直过着极其紧张的生活,体力消耗极大。跑过许多地方,作过多次决斗,为了救自己的爱人,走遍了渺无人烟的丛林。这一切都突然结束了,仿佛有人用剑把它一劈为两,留下的只是这样一团记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切已成过去,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消逝了;希望和幸福也跟着消逝了。心爱的人儿已经死亡,什么也没有了。每一个人对于明天都有所希冀。每一个人对于未来总有个目的和计划。但是兹皮希科就不是这样,未来可说跟他毫无关系。他对于未来的想法正同雅金卡离开斯比荷夫时的想法相似,当时她说:“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这种忧伤和雅金卡的忧伤比起来,是无可限量的。空虚和痛苦愈发增长了他对达奴莎的哀思。这种哀思笼罩了他,压倒了他,使他的心收缩到没有容纳任何别的情绪的余地。于是他脑子里只有忧伤;他让忧伤在心里滋长。他感觉不到别的事物,缄默寡言,陷入一种半睡眠状态,不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任何情况。他身心的全部机能,他惯常的那种敏捷和进取的精神,都处于涣散状态。他的容貌和动作看上去都像个老年人。成天成夜不是在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度过,就是在阳台上沐浴正午的阳光打发光阴。他常常陷入深思,连旁人的问话都不答理。一向爱他的卡列勃神甫看到这情形,不免吃了一惊;他怕兹皮希科会像一块铁似的被腐蚀净尽;他忧愁地寻思,要是让兹皮希科亲自带着赎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走一遭也许反而是个上策。他向村里教堂的一个下级职员说:(因为也没有个人可以和他谈谈心)“必须找一些难对付的事让他去干,否则他会愁死了。”那个职员审慎地附和了这个意见,并且打比方说,如果有人吞下了一根骨头,梗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背脊上好好地拍一下。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相反,几个礼拜之后,德·劳许先生出人意外地来到了。兹皮希科看到他,不禁一颤,因为这使他突然想起时母德的远征和救达奴莎的事来了。德·劳许却一点也不企图回避这些苦痛的回忆。他一听到兹皮希科的不幸,便立即同兹皮希科到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去祈祷。他也不断地谈到她,而且因为自己是一个游唱诗人,还编了一支关于她的歌,晚上在地下室的格子门旁,一面弹着琵琶,一面唱着,唱得那么哀怨动人,使得兹皮希科尽管听不懂歌词,一听到那调子,也痛哭起来。哭了一整夜,直哭到天明。
哭泣哀叹,再加上缺少休息,弄得他精疲力竭,一下子睡得很熟,醒来时,人们看到他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和悲伤,比先前有生气些了。他对德·劳许先生的到来感到十分高兴,并且为此感谢他。他问对方怎样会知道他的不幸的消息。德·劳许通过卡列勃神甫回答兹皮希科,说他在卢波代的“康姆透”的牢监里遇到了托里玛,达奴莎的死汛就是老托里玛告诉他的。他到斯比荷夫来是以俘虏身份来听从兹皮希科发落。
兹皮希科和神甫听到托里玛被囚禁的消息大为震动。他们知道金钱一旦给十字军骑士抢到手,想要从他们的喉咙里挖出来,那是世界上顶困难的事了。碰到这种情况,势必就要再带一笔赎金重新到那里去一趟。
“真糟!”兹皮希科喊道。一可怜我那叔叔等在那里,还当作我忘了他呢!我现在必须火速去看他。”
他转向德·劳许先生,说道: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您晓得他落在十字军骑士的手里了吗?”
“我知道,”德·劳许回答,“因为我在玛尔堡已经看见过他,因此才赶到这里来。”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开始埋怨起来了。
“我们办事办得不好,”他说,“这一阵子大家都昏了头脑。托里玛这样失策,倒是使我吃惊的。他为什么不上普洛茨克,去弄一张保护证书呢?居然一个向导都没有,就去自投罗网!”
德·劳许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耸耸肩膀。
“保护证书也不在他们眼里!普洛茨克公爵还不是像你们这位一样,吃了他们多少苦头。边界上不断有战斗和袭击。每个‘康姆透’,嗨,每个执政官都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至于说到抢劫,那他们是一个胜似一个。”
“说来说去,托里玛总应该先上普洛茨克去。”
“他本来是要去的,可是在边界附近的路上就给绑走了。他要是不跟他们说明是送钱到卢波伐的‘康姆透’那里去的话,他们早就把他干掉了。幸亏钱救了他的命。现在那个‘康姆透’会提出证明说这是托里玛自己说的。”
“我叔叔玛茨科怎样?他好么?他在那里没有生命危险么?”兹皮希科问。
“他很好,”德·劳许回答。“那里的人都怀恨威托特‘国王’和帮助时母德人的人,要不是因为他们贪图那笔赎金,老骑士也一定早被杀头了。封·培顿两兄弟之所以保护他,也是为了这个。何况我自己与此也有点牵连。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法兰德斯、杰尔特里斯和勃艮第的骑士都会起来反对他们……尤其是,我同格尔得尔斯伯爵有亲属关系。”
“那您为什么说您的脑袋也有危险呢?”兹皮希科插进来说。
“因为我是您的俘虏。我在玛尔堡这样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斫了波格丹涅茨这个老骑士的脑袋,那个青年骑士就会斫我的脑袋。’”
“我决不斫您的脑袋,我敢对天发誓!”
“我知道您不会斫我的脑袋,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唯恐您会这样;因此直到如今,玛茨科还平平安安地待在他们那里。他们告诉我说,您也是一个俘虏,说他们凭您的骑士誓言释放了您,因此我可以不必来见您。我回答他们说,您俘虏我的时候,您当时是个自由人。我这就来了!只要我在您手里,他们就不会伤害您,也不会伤害玛茨科。您把赎金付给封·培顿,但是您可以向他们要求付两倍三倍的赎金来赎我。他们是非付不可的。我这样说,并不意味我比你们身价高。不是这样;我痛恨他们的贪得无厌,我要惩罚惩罚他们。我一直没有识透他们,现在我已经厌恶透了他们和他们的那番殷勤。我要到圣地去寻找骑士的冒险生活。我不愿再为他们效劳了。”
“或者就留在我们这里吧,阁下,”卡列勃神甫说,“我想,您也只能这么办了;即使他们送赎金来,我们也一定不放您走。”
“如果他们不付,我就自己付。我带来了一队相当可观的仆从和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边的财物尽够付了。”
卡列勃神甫把德·劳许所说的话向兹皮希科重新说了一遍;这种事,如果是玛茨科,那一?br />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