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也同我叔父一样想法。”
修道院长的脸色变得更加平静了;他用手在兹皮希科的肩上使劲地捶了一下,声音之大使得房间外面也听得见,他还问道:
“你为什么在教堂里不让契当或维尔克接近雅金卡?”
“因为我下愿意让他们以为我怕他们,我也不愿意您那么想。”
“但是你给了她圣水。”
“是的,我给了她。”
修道院长又捶了他一下。
“那么,娶她吧!”
“娶她吧!”玛茨科像回声一样喊道。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把头发一拢,放在发网里,安静地回答道:
“我既然已在蒂涅茨的祭坛前,给达奴莎·尤仑德小姐起了一个誓,我义怎么能娶她呢?”
“你起的誓是关于那些孔雀毛的,那你一定要弄到它们,但是你得立刻娶雅金卡。”
“不,”兹皮希科回答:“后来达奴莎用她的头巾包住我的头的时候,我起过誓要娶她。”
血又涌上了修道院长的脸;他两耳发青,两眼突出,走到兹皮希科跟的,气得话都说不清:
“你的誓言不过是糠秕,我可是风;懂么!喂!”
他使劲吹着兹皮希科的头,弄得发网掉了下来,头发披散在肩上。十是兹皮希科蹙起了眉头,直瞪着修道院长的眼睛,说道:
“我的誓言里包含着我的荣誉,只有我自己能保卫我自己的荣誉。”
这个不习惯于让别人顶撞的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气都喘不过来,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阵不祥的静默,最后还是玛茨科打破了静默说:
“兹皮希古!”他喊道,“你神志清醒些!你怎么啦?”
这时候修道院长举起手来,指着这青年,嚷道:
“他怎么啦?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是贵族的心、骑士的心,而是兔子的心!他就是那么回事;他怕契当和维尔克!”
但是兹皮希科还是沉着而冷静,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答道:
“哦!我在克尔席斯尼阿把他们的头都打开了。”
“天哪!”玛茨科喊道。
修道院长瞪眼看了兹皮希科一会。愤怒和赞赏在他心里搏斗着,他的理智告诉他,那场打架也许有利于他的计划的执行。
因此比较冷静之后,他向兹皮希科喊道:
“这件事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们?”
“因为我感到惭愧。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向我挑战,要跟我骑马或徒步决斗,因为这是骑士的惯例;但是他们是强盗,不是骑士。维尔克首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板来,契当抓了另外一块,两人向我冲了过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抓起了一条板凳;唔——下文你们自己有数!”
“他们还活着么?”玛茨科问。
“活着,他们还活着,不过都受了重伤。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有气。”
修道院长一面擦着前额,一面听着;过了一会,他突然从箱子上跳了起来——他坐在这箱子上本来是为了坐得比较舒服些,让他能仔细想想事情;他喊道:
“且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兹皮希科问。
“如果你为雅金卡打了架,而且为她的缘故打伤了他们,那你就是她的真正骑士,而不是达奴莎的骑士了;那你就必须娶雅金卡了。”
说着,他把双手放在腰眼上,得意扬扬地望着兹皮希科;但是,兹皮希科只是笑了笑,说:
“嗨!我知道啦,您为什么要我去同他们打架;可是您的计划没有成功。”
“怎么?说说看!”
“我是以达奴莎·尤仑德小姐作为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向他们挑战的;他们却站在雅金卡这一边,打架是为这而起的。”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呆若木鸡,只有他那不断转动的眼珠,表明他还是活着。最后他转过身,用脚踢开房门,冲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他在那里,从香客手里夺过雕刻的手杖,就打起那些小丑来,像一头受伤的野牛似的吼叫着。
“上马,你们这些恶棍!上马,你们这些狗东西!我再也不走进这屋里来了!上马,天主的信徒,上马!”
他打开了外面的门,走到院子里去,后面跟着那些受了惊吓的神学生。他们冲到马厩,把马上了鞍。玛茨科徒劳地跟着修道院长,求他留下来,发誓不是他的过错;修道院长诅咒这座房屋、这些人和这些因产;当他们给他牵来一匹马的时候,他踩也不踩马镫就跃上马鞍,飞跑而去,他的一双大袖子里灌满了风,看起来像一只红色的大鸟。神学生们骑马在他后面奔驰着,像一群野兽跟踪在兽王后面。
玛茨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等他们消失在森林里,才慢吞吞回到房里,沮丧地摇着头,对兹皮希科说:
“瞧你干了些什么?”
“要是我早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没有离开,都怪你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我就走。”
“走到哪里去?”
“先到玛佐夫舍去看达奴莎,再到日耳曼人那里去找孔雀毛。”
玛茨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他退回了那‘文书’,但是抵押单却记录在法庭的抵押簿上。现在这修道院长连一个‘斯果耶崔’也不会给我们了。”
“我不在乎。你有钱,我路上又什么也不需要。人们到处会接待我,我的马匹也不愁粮草;我只要身上有一套甲胄,手上有一口宝剑,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玛茨科开始想起刚才的一切事来。他所有的计划和愿望都化为乌有了。他本来一心一意希望兹皮希科会娶雅金卡;但是他现在认清了他的愿望决不会实现;想到修道院长的愤怒,兹皮希科对雅金卡的举止,以及最后同契当和维尔克的打架,他断定还是让兹皮希科走的好。
“唉!”他终于说:“如果你一定要在十字军骑士的头上找孔雀毛,那就去吧。愿主耶稣的意旨得到实现。但是我必须立即到兹戈萃里崔去;如果我去恳求修道院长和齐赫原谅,我也许能缓和他们的愤怒;我特别关心齐赫的友谊。”
这时候他看了看兹皮希科的眼睛,问道:
“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
“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兹皮希科答道。
第十八章
马茨科耐心地等了好几天,希望能得到一些来自兹戈萃里崔的消息,或者能听到修道院长怒气平息的消息;最后,他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看看齐赫。一切事情都与他的意愿相违,现在他急于要知道齐赫是否在生他的气。他担心修道院长永远不会同兹皮希科和解了,可是,他要尽他一切的力量来和缓修道院长的怒气;因此他一边骑着马,一边想,到了兹戈萃里崔,他该怎么说,才能平住人家那一口气,同他的邻居保持老交情。可是他的想法还不很清楚,因此他到了那里,看到只有雅金卡一个人在家,十分高兴;这姑娘像平常一样接待他,向他鞠躬,吻他的手——总之,她很友善,只是有点悲伤。
“你父亲在家么?”他问。
“他同修道院长出去打猎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领他到屋里去,他们俩默默地坐了很久;还是这姑娘先开口说:
“您现在在波格丹涅茨寂寞么?”
“很寂寞,”玛茨科回答。“你已经知道兹皮希科走了吧?”
雅金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知道,我当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他会到这里来同我告别呢,可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来呢!”玛茨科说。“来了的话,修道院长准会叫他粉身碎骨;你父亲也不会欢迎他的。”
她摇摇头说;
“嗳!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玛茨科听了,紧紧地抱了抱姑娘说道:
“愿天主与你同在,姑娘!你很悲伤,我也很悲伤。我告诉你,不论修道院长或者你自己的父亲都比不上我爱你。我但愿兹皮希科会选中你,而不是旁人。”
悲伤和渴念顿时攫住了雅金卡,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永远也看不到他了,等我看到他,他一定同尤仑德小姐在一起了我准会把眼睛都哭瞎的。”
她撩起了围裙,掩住泪水盈眶的眼睛。
玛茨科说:
“别哭!他已经走了,但是蒙天主的恩典,他不会同尤仑德小姐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不会?”雅金卡透过她的围裙低声说。
“因为尤仑德不肯把那姑娘嫁给他。”
于是雅金卡突然拿开了围裙,对玛茨科说:
“兹皮希科也告诉过我的:这可是真的么?”
“像天主在天堂一样的真实。”
“为什么?”
“谁知道。总不外乎誓约之类的限制,誓约实在是取消不得的!他喜欢兹皮希科,因为这孩子答应帮助他报仇;但即使如此,也不顶用。尤仑德既不听从劝告,也不听从命令,也不听从祈求。他说他不能就不能。嗯,他所以不能,总有个理由;他又不肯改变主意,因为他是个硬汉子,说了算数。别失望,打起精神来。说句公正话,这孩子是不得不走的,他已经在教堂里发过誓,要取得三簇孔雀毛。再说,那姑娘也用头巾包过他的头,就表示她要认他为丈夫;若不是亏了她,他们早就听了他的头;因此,他必须感激她——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天主保佑,她不会做他的妻子;但按照法律,他是她的未婚夫。齐赫生了他的气;修道院长咒骂他,使他全身都打颤了;我也生他的气,但仔细为他想一想,他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既然是另一位姑娘的人,他就非去不可。他是个贵族。但是,我要告诉你:只要他不给日耳曼人杀死,他总会回来的;不单是回到我这个老头身边来,也不单是回到波格丹涅茨来,而且回到你身边来,因为他很喜欢你。”
“我不相信他喜欢我!”雅金卡说。
但是,她靠拢玛茨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
“您怎么会知道?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我怎么会知道?”玛茨科反问道。“我看见他走的时候多么难过。当他决定要走的时候,我问他:‘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他说:‘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接着他立刻叹息起来。”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雅金卡低声说:“请您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天主在上,这是千真万确!他一见到你,就不把那位姑娘放在心上了,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全世界没有比你更美丽的姑娘了。恐怕他心里也有数,天主安排你做他的未婚妻;也许他对你的情意比你对他的情意还要重呢。”
“没有的事!”雅金卡喊道。于是她又用袖子遮住了她那鲜红得像苹果似的脸;玛茨科笑了,用手捋了一下上髭,说道:
“嗨!要是我年轻些有多好啊;但是你应当宽心,因为我看得出这件事往后的结果。他将在玛佐夫舍朝廷里获得骑士封号,因为那里接近边境,要在那里杀一个十字军骑士并不难。我知道日耳曼人中间有许多好骑士;但是我认为,除非武艺十分高超的骑士,是击不败兹皮希科的。罗戈夫的契当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据说都是像熊一般骁勇的好汉,可还不是给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一定会带回他许过愿的三簇孔雀毛的,但是他不会带尤仑德小姐来。”
“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唉!如果你不是有心去等他,那你就不会感到委屈了。把我告诉你的话去向修道院长和齐赫说说;他们也许不会对兹皮希科这么生气了。”
“我怎么能向他们说呢?‘达都斯’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伤心;在修道院长面前,甚至提起兹皮希科的名字都是危险的。他痛骂了我一顿因为我送给了兹皮希科一个仆人。”
“什么仆人?”
“我们有一个捷克人,这是‘达都斯’在波拉斯拉维茨俘虏来的一个忠心的好孩子。他名字叫哈拉伐。‘达都斯’叫他侍候我,因为他是一个‘弗罗迪卡’;我给了他一身很好的甲胄,派他侍候和保卫兹皮希科。我也给了他一袋钱做路费。他向我发誓,他将誓死终身侍奉兹皮希科。”
“我亲爱的姑娘!愿天主报答你!齐赫反对你这样做吧?”
“是的,起初‘达都斯’无论如何不要我这样做;但是我用好话劝说他,他才同意了。修道院长从他的神学生们那里一听到这件事,立即骂不绝口地冲出房间,弄得天翻地覆,‘达都斯’躲到马房里去了。到黄昏时,修道院长看见我哭,可怜起我来了,甚至还送给我一串念珠当做礼物呢。”
“天主在上,我不知道我爱兹皮希科是否更甚于爱你;但是他已经有了一队很阔气的扈从。我也给了他钱,不过他不愿意拿。玛佐夫舍又不是在天涯海角。”
他们的说话被屋前的狗吠声、叫喊声和铜喇叭声打断了。一听见这声音,雅金卡说:
“‘达都斯’和修道院长打猎回来了。我们到外面去吧;最好让修道院长在外面看见您,别让他出乎意外地在屋里遇见您。”。
说着,她领玛茨科出了门;在院子里,他们在一片雪地上看见了一群人,马和狗,以及被矛刺穿了的或是用弩箭射穿了的麋鹿和狼。修道院长没有下马就看见了玛茨科,他向他投过一支矛来,不是为了打他,而是用这个方式来表示他对波格丹涅茨人的极大愤怒。但是玛茨科除下帽子向他鞠躬,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可是,雅金卡没有注意到修道院长的举动,因为她非常惊奇地看到她的两个求婚者也在扈从队里。
“契当和维尔克都来了,”她喊道:“我猜想他们是在森林里遇见了‘达都斯’。”
玛茨科立刻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将得到雅金卡和她的莫奇陀里,修道院长的土地、森林和金钱。于是他心里又伤心又发火,特别是他竟看见了当时的情况。瞧,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跳到修道院长的马镫旁去了,还帮助他下马;修道院长也很友善地倚在这年轻的贵族肩上,虽然不久前修道院长还要同他父亲决斗。
“看这样子,修道院长要同老维尔克和解了,”玛茨科想,“他要把森林和土地连同那姑娘一起给他了。”
他的悲伤的想法被雅金卡打断了,她说:
“他们被兹皮希科打伤以后,很快就痊愈了;但即使他们天天到这里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玛茨科望了一望雅金卡,看见那姑娘的脸气得发红,一双蓝眼睛燃烧着怒火,尽管她知道得很清楚,契当和维尔克在客店里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还为她挨了打。
因此玛茨科说:
“得啦!你要照着修道院长的吩咐行事了。”
她立刻反驳道:
“修道院长要照我的愿望行事。”
“仁慈的主!”玛茨科想,“那个笨蛋兹皮希科竟然丢掉这样一个好姑娘!”
第十九章
“愚蠢的”兹皮希科确实是怀着一颗忧伤的心离开波格丹涅茨的。首先,他觉得叔父不在身边,心情有点异样。他是一直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从来没有分离过,因此,没有了他,他不知道一路上和在日后的战争中将如何度过。其次,他怜惜雅金卡。虽然他是去找他心爱的达奴莎的,但他仍旧觉得同雅金卡在一起非常舒服、非常快乐;而现在没有了她,他感到悲哀。他对十这种悲哀,自己也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吃惊。要是他想念雅金卡只是像兄长想念妹妹一样那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发现自己老是在回想着以前怎样拥抱她,把她放在马背上,抱她过河,给她拧干辫发上的水,同她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她谈话,等等。这一切,他都做得很自然,而且觉得非常愉快,以致他一想起来,竟忘记了自己正在长途跋涉,赶到玛佐夫舍去;而且还记起了雅金卡在森林里帮助他与熊搏斗的那一幕。他觉得,他们一起到奥兹泰尼湖去捕水獭就是昨天的事。他又想起了她那次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去,穿戴得多么美丽,当时他看到这样一位淳朴的姑娘打扮得像个有权有势的爵爷人家的女儿,很感到惊奇一所有这些想法都涌上了他的心头,既给他带来不安,又给他带来甜蜜和哀愁。“要是向她告别一声,”他心里想,“也许我现在会比较好受些。”
他终于害怕起这些回忆来了,想把它们从自己心里抖掉,就像抖掉斗篷上的干雪一样。
“我要到达奴莎那儿去,到我最亲爱的人那儿去,”他想。
他发觉,这才是更其神圣的爱情。他踏在马镫里的双足渐渐发冷了,冷风吹凉了他的热血。现在他的心思都转到达奴莎·尤白德小姐身上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属于她的;要不是多亏了她,他早已在克拉科夫的广场上给斫了头。当时她当着骑士们和市民们说:“他是我的人!”就这样一句话把他从刽子手的刀下救了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属于她了,就像奴隶属于主人一样。尤仑德的反对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她本人才能把他赶走,即使那样,他也走不远,因为他受到了自己的誓言的约束。可是,他认为她下会赶他走的;相反,她会离开玛佐夫舍朝廷,追随他到天涯海角。于是,他开始在心里赞扬她。贬低雅金卡了,仿佛都怪雅金卡不好,诱惑了他,分散了他的爱情。现在他忘了雅金卡治愈了老玛茨科;忘了当初要是没有她的帮助,熊早已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于是他对雅金卡发怒了,希望川这种办法来取悦达奴莎,让他自己问心无愧。
这时候雅金卡派来的捷克人哈拉伐牵着一匹马赶到了。
“天主祝福您!”他说,深深地鞠了一躬。
兹皮希科在兹戈萃里崔曾经看见过他一两次,但是不认识他;因此他说:
“天主永生永世祝福你!你是谁!”
“您的仆人,驰名的爵爷。”
“你说什么?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指着苏里姆契克·查维夏送给他的两个土耳其人和两个骑在马上为骑士牵着种马的强壮汉子:“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你是谁派来的?”
“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齐赫小姐。”
“雅金卡小姐?”
兹皮希科刚刚还在生她的气,到现在还是怒火中烧,因此说道:
“你回去谢谢小姐的好意,我不要你。”
但是这捷克人摇摇头。
“我不能回去。他们已经把我给了您;再说,我起过誓要终身为您效劳。”
“如果他们把你给了我,那么你就是我的仆人了。”
“是的,阁下。”
“那末我命令你回去。”
“我起过誓了;虽然我是从波拉斯拉维茨俘来的,并且是一个穷孩子,但我仍然是一个‘弗罗迪契克’。”
兹皮希科发怒了:
“走开!这是什么话?——你违反我的意旨,却说要来侍候我!趁我没有命令我的仆人拉开石弓之前,赶快走吧。”
但是这捷克人却心平气和地解开了一件狼皮村里的阔幅呢斗篷递给兹皮希科,说:
“这也是雅金卡小姐送给您的,阁下。”
“你要我打断你的骨头么?”兹皮希科问,一面从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一支矛来。
“这里还有一袋钱也是给您用的,”捷克人回答。
兹皮希科已经要用矛去打他了,但是他想起这孩子虽是个俘虏,却是“弗罗迪卡”出身,他只是因为付不出赎身金才留在齐赫那里,因此兹皮希科放下了矛。
于是这捷克人伏在他的马镫前,说:
“别发怒,阁下。如果您不要我陪您,我就离开一两个‘富尔浪’跟在您后面;但是我一定要去,因为我已经以我灵魂的得救起过誓。”
“要是我命令我的仆人杀掉你或者把你缚起来呢?”
“如果您命令他们杀死我,那就不是我的罪过了;如果您命令他们缚我,那我就等着哪一个好人来替我解缚,或者等狼来把我吃掉。”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他策马前进,随从们都跟在后面。这捷克人背着一张石弓和一把斧,也跟着他们走去,他用一张毛茸茸的野牛皮御寒,因为割面寒风挟着雪片刮起来了。暴风雪愈来愈厉害了。两个土耳其人虽然穿着山羊皮外衣,都冷得发抖;兹皮希科自己因为穿得不够暖,对哈拉伐带给他的狼皮里子的斗篷望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他叫一个土耳其人把这件斗篷拿给他。
他把它仔仔细细裹在身上,感到全身都暖和了。他用斗篷的帽兜遮住双眼和大半个脸,风就再也吹不到他了。这一来,他可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雅金卡待他多么好。他勒住了马,把捷克人叫过来,向他问起雅金卡状况以及兹戈萃里崔所发生的一切。
“齐赫知道小姐派你来么?”他说。
“他知道的,”哈拉伐回答。
“他不反对么?”
“他反对的。”
“那末把一切经过告诉我吧。”
“爵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姐跟在他后面。他大叫大嚷,好心的小姐什么也不说;等他转过身去看小姐,小姐连忙跪了下去,什么也不说。最后爵爷说了:‘你不回答我的问话,莫非聋了么?说吧;我也许会同意。’于是小姐明白她可以照自己的愿望做了,就向他表示感谢。爵爷先是责备她,怪她说服了他;又抱怨说,他总是要照她的愿望去做;最后他说:‘你保证不会秘密地去同他告别,那末我就同意,否则办不到。’小姐听了这话,非常伤心,但她毕竟答应了;爵爷这才满意了,因为修道院长和他两人都怕她会来看您。唔,事情还没有完哩;后来小姐要送两匹马,爵爷无论如何不同意;小姐要送一张狼皮和一袋钱,爵爷也无论如何不肯。可是他不肯由他不肯!如果她要烧掉房屋,爵爷最后也会同意。因此我带了两匹马、一张狼皮和一袋钱来了。”
“好姑娘!”兹皮希科想。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那么,修道院长没有找麻烦么?”这个捷克人是个机灵的随从,他明白眼前所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就笑了笑回答说:
“他们两人都小心地对修道院长严守秘密;可是等我离开兹戈萃里崔之后,他一旦发觉了这件事,会出什么岔子,那我就不得而知啦。有时候他会对小姐叫嚷,但是,过后他又注意着她是否受了委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责骂过她之后,就到箱子里去拿出一条项链送给她。这条项链非常美丽,即使在克拉科夫也买不到比它更好的。她也制服得了修道院氏,因为她自己的父亲对她的爱也不见得超过他。”
“那倒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们不说话了,在风雪中骑马前进。兹皮希科突然勒住了马;因为路旁的树林中传来一个被风声掩住的悲伤的声音:
“信徒们,帮助天主的仆人摆脱灾难吧!”
这当儿,有一个穿着教士服装的人奔到了大路上,向兹皮希科大喊起来:
“不管您是谁,阁下,请帮助一个遭难的人吧!”
“你遭了什么难?你是谁?”这个年轻的骑士问道。
“我是天主的仆人,虽然还没有得到神职;今天早晨驮着我的圣物箱的马匹跑掉了。我赤手空拳单独留下了;到了黄昏,树林里的野兽就要吼了,除非您救我,否则我会死掉。”
“要是我让你死掉,”兹皮希科回答,“我就要对你的罪孽负责;但是我怎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呢。在大路上游荡的强盗多的是,你也许是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
“您可以相信我,阁下,我可以把那些箱子给您看。有好多人都愿意拿满满一袋金子来换这里头的东西哩;但是我可以送给您一些,只要您带着我和那些箱子一起走。”
“你告诉我说,你是天主的仆人,却不知道人必须救助旁人,不是为了现世的酬谢,而是为了神灵的报答。但是,如果马把这些箱子都驮走了,你现在怎么还会有呢?”
“狼群在森林里把那匹马吃掉了,留下了箱子;我把它们搬到了路上,就等着慈悲和援助。”
为了要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他指着放在松树下的两只皮箱。兹皮希科仍旧怀疑地看着他,因为这人看来不诚实,他的口音又说明他是从边远地方来的。可是,他并不拒绝帮助他,允许他去骑捷克人牵着的那匹马,带着那两只很轻的箱子。
“愿天主保佑您频立战功,勇敢的骑士!”陌生人说。
他看到了兹皮希科的年轻面孔,又柔和地补上一句说:
“也增加您的胡须,”
他骑着马走在捷克人身旁。一时间他们无法谈话,因为风猛烈地刮着,在森林里呼啸着;等到风势减弱,兹皮希科听见他在后面跟那个捷克人在进行着这样一场谈话:
“我不否认你到过罗马,但是你看起来像个酒鬼,”捷克人说。
“说话小心些,免得遭受永世的天谴,”陌生人回答:“同你谈话的是一个去年复活节和教皇一起吃过煮鸡蛋的人。这样冷的天气,别跟我提起酒;不过,如果你身上带有一瓶葡萄酒的话,那末给我喝两三口,我就赦免你一个月炼狱的苦难。”
“你还没有受过神职,我刚才听你说过还没有。你怎么能赦免我一个月炼狱呢?”
“我还没有行过神职授任式,但是我已经受过剃度,因为他们允许这样做;再说,我随身带着免罪符和圣物。”
“在箱子里么?”捷克人问。
“是的,在箱子里。如果你看到我箱子里所有的东西,你就会扑倒在地上,不但是你;所有森林里的松树和所有的野兽都会倒了下来。”
这个捷克人本来就是一个聪明而有经验的随从,他怀疑地望着这个出卖免罪符的小贩,说道:
“狼群吞噬了你的马么?”
“是的,它们吞噬了我的马,因为它们是魔鬼的亲戚。如果你有葡萄酒,就给我一些;虽然风停了,可是我还很冷,因为坐在路旁太久了。”
捷克人不肯给他什么葡萄酒;于是他们默默地骑着马走去,后来,陌生人又问起来了:
“你们上哪儿去?”
“很远。先到西拉兹。你同我们一起去么?”
“我也得去。我要睡在马房里,也许明天这位虔诚的骑士先送我一匹马;那我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普鲁士爵爷们的治下来的,离玛尔堡不远,”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就回过身去,招手叫陌生人到他身旁来。
“你是从马尔堡来的么?”他说。
“是的,阁下。”
“你大概不是日耳曼人吧?你说我们的话说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日耳曼人,人们叫我山德鲁斯;我说你们的话说得好,是因为我生长在托纶涅,那里人人都说这种话;以后我住在玛尔堡,那里也是一样。呸!连十字军骑士团团员们都懂你们的话。”
“你离开玛尔堡多久了?”
“我到了圣地,然后到君士坦丁堡,到罗马;又从罗马经过法兰西,到了玛尔堡,再从那里带着圣物到玛佐夫舍去,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了拯救他们的灵魂,都非常爱买这些圣物。”
“你到过普洛茨克和华沙么?”
“这两个城市我都到过。愿天主赐给那两位公爵夫人长寿!说起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连普鲁士的爵爷们都非常尊敬她,因为她是一位虔诚的夫人;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绍芙娜也是虔诚的。”
“你在华沙看到过她的朝廷么?”
“我不是在华沙而是在崔亨诺夫看到过的。在那里,公爵和公爵士人都殷勤地款待了我,给了我优厚的礼物,这是作为天主的仆人理当得到的。我把圣物留给了她们,这些圣物将给她们带来天主的祝福。”
兹皮希科想要问问达奴莎;但是他明白,信任这个出身低微的陌生人是不智的。因此静默了一下之后,他问:
“你带的是哪一种圣物?”
“我带的是兔罪符和各种圣物;有各种各样的免罪符;有全免罪符,有的免五百年,有些免三百年,有些免两百年,还有的时间更短些,价钱也便宜些,所以连穷人也能够买来缩短炼狱的磨难。不论是赦免未来罪孽和过去罪孽的免罪符,我都有;但是阁下,请别以为我把卖得的钱自己上腰包。我只要一片黑面包和一杯水就满足了——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其余的钱我带到罗马去,以便积攒一次新的十字军征伐费用。不错,有许多骗子带着假免罪符,假圣物,假印信和假纪念品;他们理当受到教皇下令缉拿;但是我却受到西拉兹的修道院方丈[注]的诬害,因为我的印信都是真的。阁下,瞧这封漆,请您告诉我,您的看法怎样?”
“西拉兹的修道院方丈怎么样?”
“啊,阁下!我怕他染上了威克里夫[注]的异端邪道。如果像您的侍从告诉我的,您是上西拉兹去的话,那就最好不要让他看见我,因为我不愿意引导他犯亵渎圣物的罪。”
“明白地说,这意思就是,他认为你是个骗子。”
“如果问题牵涉到我自己的话,那我会为着同道之谊而宽恕他;但是他亵渎了我的圣物,这使我很担心,他将永远坠入地狱。”
“你卖哪些圣物?”
“戴着头巾的人是不该谈论这些圣物的;但是这一次,因为有许多现成的免罪符,阁下,我允许您不除下头巾,因为风又刮起来了。这样您得买一张免罪符月n就不算您有罪了。我哪一样圣物没有?我有一只驴蹄子,这只驴是耶稣一族逃人埃及的时候骑过的;这是在金字塔附近找到的。亚拉冈[注]的国王出过我五十个‘德克’[注]。我有一根天使长加百列[注]翅膀上的羽毛,这是他在报喜的时候掉下来的;我有两只鹌鹑头,这是送去给沙漠中的以色列人的;我有异教徒想要用来煎熬圣约翰的油;有雅各梦见过的那张梯子的一块梯级;有埃及的圣马利的珍珠和圣彼得的钥匙上的一些锈屑。实在无法一一数说。我很冷,您的侍从又不肯给我酒喝。”
“如果都是真的,那都是些宝贵的圣物啦!”兹皮希科说。
“‘如果都是真的’?您可以从您的侍从手里拿过矛枪来瞄准吧,因为魔鬼就在您身旁,全是它叫您产生这种想法的。阁下,快快挡住它,让它跟您保持着一根矛的距离。如果您不愿遭受厄运,那就从我这里买一张免罪符去吧;否则您所爱的某个人就会在三个星期之内死去。”
兹皮希科被这个威胁吓住了,因为他想到了达奴莎,于是说道:
“不相信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西拉兹的黑袍教修道院的方丈。”
“阁下,您自己瞧瞧火漆印吧;至于那修道院方丈,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因为天主是赏罚分明的。”
但是当他们到达西拉兹的时候,却发现修道院的方丈还活着。兹皮希科去看了他,并且出钱举行了两次弥撒:一次是为了给玛茨科的健康还愿,另一次是为了保证实现孔雀毛的誓言。修道院方丈是个外国人,出生在西利亚,但是他在西拉兹住了四十年,学会了一口好波兰话,并且是十字军骑士团的大敌人。因此,获悉了兹皮希科的计划之后,他说:
“他们将会受到更大的惩罚呢;但是我不劝阻你,因为你是凭你骑士的荣誉许下的愿;他们在这块土地[注]上那样行凶作恶,波兰人惩罚得他们再厉害些也不算过分。”
“他们干了些什么?”兹皮希科问,他急于想知道十字军骑士团的罪行。
这位修道院老方丈交叉着双手,高声朗诵着“长眠”的待文,然后坐在一张板凳上,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他在集中思想;终于他开始说了:
“是沙莫杜尔的温赞蒂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我当时才二十岁,刚同我叔父彼卓尔达主教从西利亚来。十字军骑士攻打这市镇,还放了火。我们从城墙里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在市集广场上所掉男人女人的头,怎样把小孩扔进火里去。他们甚至杀神甫,因为他们在狂怒之中什么人也不放过。米柯拉伊修道院方丈因为出生在尼尔布洛,同他们军队的首脑‘康姆透’海尔曼认识。因此他由几个长老陪同着去见那个可怕的骑士。他在他面前一跪下,就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