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她就在前面,骑马走在公爵夫人身旁,弹着她的小琵琶,一边哼着歌,一边想念着他。他认为她马上会看见他的,也许,她会回过头来看看他。这时候,兹皮希科清醒过来了,仔细听着,因为他听见身后有一阵沙沙声。他把手中的叉握得更紧,伸长了脖子,仔细倾听。
沙沙声迫近了,而且十分清晰。好像什么东西的脚在小心走路,枯枝发出了咔嚓咔嚓声,落叶沙沙地响。有个什么东西来了。
沙沙声时发时止,仿佛那野兽在树下停住了;接着四周是那么静,兹皮希科耳鸣起来了;一会儿,又听见那缓慢的、小心的脚步声。那东西来得如此谨慎,兹皮希科不禁有点惊奇。
“我相信‘那老家伙’[注]一定害怕以前在这间小屋里的两条狗,”他心里想:“可也说不定是一只狼,已经嗅出了我。”
现在不再听到脚步声了。可是,兹皮希科断定在他身后二三十步的地方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停下来了。
他四下看了一两次;虽然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树干,却看不见别的东西。他只得等在那里。
等了很久很久,兹皮希科又感到惊奇了。
“一头熊决不会走来停在‘巴齐’下面睡觉的;一只狼如果早就嗅出了我,也不会等到早晨的。”
他这样一想,突然全身打了一阵寒颤:
“要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沼地里走过来,打算从后面来吓唬我呢!要是有一个淹死鬼用一双滑腻腻的手臂来抓住我,或者一个鬼怪用一双绿眼睛直望着我的脸呢!要是一颗蓝色的头撑着一双蜘蛛腿从树后走出来,大笑起来呢!”
他觉得他的头发在他的无檐铁丝帽下面一根根竖了起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前面又响起一阵沙沙声,比前一回更清晰。兹皮希科呼吸比较舒畅了;他认为这只“怪物”已经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现在正从前面走过来;他倒宁愿这样。他牢牢地握住叉,默默地站起身来等着。
突然间,他听到头顶上松树的沙沙声,感觉到从沼地里吹来一阵风扑到他脸上,随即嗅到了熊的气息。
丝毫也不用怀疑,是一头“米斯”[注]来了!
兹皮希科不再害怕,他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沉重而清晰的脚步愈来愈近;气味愈来愈强烈;随即听见异息声和哼哼声了。
“我希望不要两头一起来!”兹皮希科想。
但这时,他看见他面前那只野兽的又大又黑的形体了,它正顺着风向走来,还嗅不到他;它的注意力也被树上的蜂蜜气味吸引住了。
“来吧,老家伙!”兹皮希科喊了一声,从松树下面走了出来。
熊短促地吼了一下,仿佛被一个意外的幽灵吓了一跳;但是它已经走得太近,逃不掉了;因此,一刹那间,它竖起了后脚,叉开前足,好像要紧紧地抱住他似的。这正中兹皮希科的下怀;他集中全力,像闪电似的跳了过去,使出他壮健的双臂和全身的力量,把叉对准这野兽的胸口直刺进去。
整座森林都响彻了恐怖的吼叫。熊用它的脚爪抓住了铁叉,想把它拉出来,但是叉尖刺进去太深了;因此疼痛使它吼得更加可怕。为了要抓住兹皮希科,它斜倚着叉朝他身上扑过来,这就使叉刺进更深。兹皮希科个知道已经刺得够深,他依旧紧握住叉柄。人与兽搏斗起来了。森林里响彻了愤怒和绝望的吼声。
兹皮希科先得把叉柄的尖端插在地上,才能使用斧子。熊却抓住了义柄,也像兹皮希科一样摇动着。尽管叉尖越刺越深,使得它越来越疼痛,它还是不让自己给“顶”在地上。这场可怕的格斗就这样继续下去,兹皮希科终于觉得精疲力竭了。要是他倒下去,那他就完了;因此他鼓足全身的力量,竭力使出双臂的气力,立定脚跟,把背弯得像一张弓,免得被摔到后面去;在他的热狂的搏斗中,他一遍遍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在那个当口,他真是宁愿死去,也不愿放走这只野兽。终于他的一只脚被一棵树根绊住了;他摇晃了一下,如果在那紧要关头,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另一把叉“顶”住了这野兽,他准会倒下去;这时,他耳际有一个声音叫道:
“使斧啊!”
兹皮希科斗得正起劲,根本没有去想一想究竟是怎样绝处逢生的;他只是拿起了斧,用尽全力所了下去。野兽倒下了,叉子经不起它的重压和它死前的那阵折腾,啪嗒一声折断了。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中,只听到兹皮希科大声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影,害怕起来了,心想:大概不会是个人吧。
“你是谁?”他不安地问道。
“雅金卡!”一个细弱的女人声音答道。
兹皮希科惊奇得说不出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疑惑多久,雅金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来烧个火堆。”
立刻,响起了打火钢和隧石的相击声,火花爆出来了;在火花的闪光下,兹皮希科看清了这姑娘雪白的前额,乌黑的眉毛和鲜红的嘴唇,她正在吹着燃烧起来的火绒。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过来,她是到森林里来帮助他的,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就会送命。他对她如此感激,竟而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的腰,吻她的双颊。
火绒和打火钢掉到地上去了。
“放开我!”她低声说;但她还是让他吻,甚至还把自己的嘴唇凑到兹皮希科的唇边,只装做是偶然凑到一块来的。他松手放开了她,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雅金卡一面找寻人绒和打火钢,一面为自己表白:
“我担心着你,因为贝兹杜赫也是带着一把叉和一把斧去猎熊,结果倒给熊撕得粉身碎骨。如果你遭遇到这样的不幸,玛茨科就会非常凄凉,他现在已经命在旦夕了。所以我拿了一把叉赶来。”
“那么我听到松树后面的声音就是你啰?”
“是的。”
“我还以为是个鬼怪呢。”
“我也很害怕,因为在拉捷科夫斯基沼地周围,没有火是很危险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喊我呢?”
“因为我怕你会打发我走。”
说着,她重新在打火钢上打出火花来,并且在火绒上放了一束麻,便烧起来了。
“我有两片油脂树柴,”她说:“你快去找些枯枝末,我们很快就可以烧起火来。”
果然,只一会儿工夫,明亮的火在燃烧了,它照亮了那躺在一摊血泊里的庞大的褐色的熊尸。
“嗨,好一头可怕的野兽!”兹皮希科不无自负地说。
“你把它的头都完全劈开了!耶稣啊!”
于是,她弯下身去摸摸熊的尸体,看看它是不是够肥;接着,她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说道:
“有足足够两年用的脂肪。”
“但是叉断了,瞧!”
“那太糟了;我回家去怎么向他们说呢?”
“说什么?”
“‘达都斯’不肯让我到森林里来,因此我不得不等到家里人都睡了才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你一定不要说我到这里来过,因为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送你回家吧;我怕会有狼来扑你,你没有叉了。”
“好!”
他们就这样在明亮的火堆旁坐着谈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森林里的两个小精灵。
兹皮希科望着姑娘被火焰照亮的美丽脸庞,不由得赞赏说: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勇敢的姑娘。你应该去打仗!”
她直望着他的脸,然后几乎是凄然地回答:
“我知道,但是你一定不要笑我。”
第十三章
雅金卡亲自融了一大罐熊脂。玛茨科高高兴兴喝下了一夸脱,因为它很新鲜,味道又好。雅金卡把余下的放在罐子里。玛茨科的希望增加了;他相信他会给治好的。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说。“等我身体里面处处都变得润滑了,那个狗东西的断片就会滑出来了。”
但是,以后几夸脱的味道就不像第一夸脱那么好了;可他还是继续喝了下去,雅金卡也鼓励他说:
“您会好起来的。奥斯特罗格的兹别鲁特把一件锁子甲的环弄进脖子里去了,后来他喝了油脂,就滑出来了。等你的伤口张开的时候,你必须在那上面抹些水獭脂。”
“你有么?”
“有的,我们有。如果需要新鲜的,我就同兹皮希科去弄一头水獭来。同时您不妨向某个保护疮伤的圣徒许个愿。”
“我也想过的,但是我不知道该向谁去许愿。圣乔治是骑士的守护神;他保护战士不受任何灾难,赐他胜利,据说有时候,他常常亲自为正义的一方挺身而战。但是一位乐于为人战斗的圣徒,可不一定乐于为人治伤;因此,必须另有一个圣徒来管这件事。大家知道每一个圣徒都各有他的专职。他们彼此互不干涉;否则就会引起争吵,而在天堂里战斗是不合适的。据说所有的医生都向考斯玛和达明祈求世人生病,否则医生们就没有饭吃。还有管牙齿的圣阿坡隆尼阿和管石头的圣里波柳斯;但是他们对我不管用。等那修道院长来了,他会告诉我该去求谁。不是每一个神甫都知道天国的所有秘密,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熟悉这种事,只有修道院长才熟悉。”
“假如你向主耶稣本人许个愿呢?”
“当然,他是高于他们全体的。但是假如你的父亲伤害了我的仆人,我到克拉科夫去向国王控诉,国王会告诉我什么呢?他会这样说:‘我是全国的君主,你却把你的一个农夫的事来向我控诉!难道你们那里没有我的官员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总督?’所以,主耶稣是整个宇宙的统治者;至于小事情呢,他是交给圣徒们管的。”
“那末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刚刚走进来的兹皮希科说,“向我们已故的王后许一个愿吧,要是她为你请命,你就到克拉科夫去朝拜一次圣地。既然我们有了我们自己的比圣徒们更好的夫人,你干么去找陌生的圣徒呢?”
“呸!要是我知道她会为伤者请命就好啦!”
“没有关系!没有哪个圣徒敢对她放下脸来的;如果他敢这样,天主会惩罚他的,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波兰的王后。”
“那是对的,是她使最后一个异教国家皈依天主教的!”玛茨科说。“她在宗教会议里必定占有很高的地位,当然谁都不敢反对她。因此我要照你说的去做。”
这个劝告使雅金卡高兴了,她非常赞赏兹皮希科的见识。当天晚上,玛茨科许了一个愿,怀着更大的希望喝了熊脂。但是,过了一个礼拜,他开始失望了。他说,油脂在他胃里发酵了,在他腰里靠近最后一根肋骨的地方生起了一个肿块。十天过后,玛茨科更不行了,那块东西愈来愈大,开始化脓了。病人又发烧了,只得开始准备后事。
一天夜里,他忽然叫醒了兹皮希科,说道:
“快些点块松脂木;我有点不对头,但是我也说不出个究竟。”
兹皮希科从床上跳了起来,点了一片松木。
“怎么啦?”
“怎么!我腰部那个肿块给什么东西刺破了。一定是那片矛头!我已经摸到了它,就是拔不出来。”
“一定是矛头!没有别的。抓牢它,把它拔出来。”
玛茨科开始痛得翻来滚去,他用手指往肿块里面越掏越深,终于捏住了一块硬东西,把它拔了出来。“哦,耶稣!”
“拔出来了么?”兹皮希科问。
“拔出来了。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我终究把它拿出来了。瞧!”
说着,他给兹皮希科看一块长长的尖铁片,那是矛头上断下来的,留在他身上有好几个月了。
“光荣归于天主和雅德维迦王后!您这就该好起来了。”
“是吧。好是好些了,就是痛得厉害,”玛茨科一面说,一面把污血和脓水从伤口挤出。“雅金卡说,我现在应该在伤口上敷水獭脂了。”
“我们明天一定去弄一头水獭来。”
第二天早晨,玛茨科觉得好了许多。他一直睡到早晨,一醒来就要东西吃。他对熊脂看都不要看;他们给他煮了二十个鸡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还吃了一大块面包,喝了四夸脱左右的麦酒;接着他要他们去请齐赫来,因为他觉得很快活。
兹皮希科派了查维夏送给他的一个土耳其人去请齐赫。齐赫在下午骑着马来了,这时候那两个年轻人已准备到奥兹泰尼湖去提水獭了。开头他们一面喝蜂蜜酒,一面唱歌谈笑;后来,这两位老“弗罗迪卡”谈起孩子们来了,各自称赞着自己的孩子。
“兹皮希科真是个好汉子!”玛茨科说:“世界上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他既勇敢,又敏捷得像一头野猫。你知道在克拉科夫他们带他上断头台去的时候,所有站在窗口的姑娘都哭了,那些姑娘都是骑士、总督的闺女,也有漂亮的女市民们。”
“她们也许很漂亮,又都是总督的闺女,但是她们哪里比得上我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回答。
“难道我说过她们比得上么?要找到一个比得过雅金卡的姑娘才困难呢。”
“我也没有说什么反对兹皮希科的话,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石弓。”
“他也能刺倒一头熊。你看见他怎样劈开那头熊么?他把一头熊从头到脚析成两半。”
“头是他劈下来的,熊可不是他单独刺倒的。雅金卡帮了他的忙。”
“她么?他倒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他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姑娘怕羞,怕人家知道她一个人夜里走进森林里去。她把这事全告诉了我;她从不隐瞒事实。老实说,我是不高兴的,因为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我本来要责备她,但是她说,‘要是我自己不能保护我的花冠[注],你“达都罗”又怎么能保护它呢?别担心,兹皮希科也知道什么是骑士的荣誉。’”
“这倒是真的。他们今天也是两个人一起去的。”
“但是他们晚上就要回来的。可在夜里,魔鬼更坏,因为在黑暗里,就连姑娘也不觉得害羞了。”
玛茨科想了一会,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他们很要好。”
“嗨!可惜他对别的姑娘起过誓了!”
“那个,您知道,不过是骑士的规矩罢了。他们把没有情人的骑士看做乡下佬。他还起誓要为她俘获几簇孔雀毛呢;他一定非弄到不可,因为他是凭他骑士的荣誉起誓的;他也必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但是其他的誓言,那修道院长可以赦免的。”
“修道院长就要来了。”
“真的么?”玛茨科问道;然后他又说:“这样的誓言算得什么呢;尤仑德断然跟他说过,他不能把那姑娘给他!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把她许了别人呢,还是已经把她许给了天主。”
“修道院长爱雅金卡就像爱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告诉过您没有?上次我看见他,他说:‘我除了我母系方面的人之外,什么亲属都没有;我的财产是不会传给他们的。’”
这时候玛茨科疑疑惑惑地望着齐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您会欺侮我们么?”
“我要把莫奇陀里给雅金卡做嫁妆。”齐赫闪烁其词地说。
“马上就给么?”
“当然就给。我决不把它给别人的,一定要留给她。”
“波格丹涅茨有一半是兹皮希科的,如果天主恢复了我的健康,我一定要弄好这份产业。兹皮希科称您的心么?”
齐赫眨巴着眼睛说:
“只要有人当着雅金卡的面提到兹皮希科的名字,她立刻转身就走。”
“提起别人呢?”
“当我提起别人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那又怎么样?’”
“唔,难道您还不明白?天主保佑,兹皮希科会忘掉另一个姑娘的。我老了,我也会忘掉。您再喝些蜂蜜酒吧?”
“好,我要。”
“唔,修道院长是个聪明人!您知道,有些修道院长是在家人;但这一位修道院长,虽然他并不置身在托钵教士之中,却完全是一个神甫;一个神甫总能比普通人想出更好的主意来,因为他知书识字,并且他同圣灵交往。我很高兴您马上就要把莫奇陀里作为姑娘的嫁妆。至于我,一等主耶稣恢复了我的健康,我就要设法把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田庄上的农民弄几个到我的田地上来干活。我要供给他们更多的田,我在波格丹涅茨有的是田。如果他们愿意来,他们就能来,因为他们都是自由的。早晚我要在波格丹涅茨造一座小城,一个四面有沟、用很好的橡木筑成的城堡。让兹皮希科和雅金卡一起打猎去。我想不久就会下雪了。他们自会慢慢亲热起来,这孩子会忘掉那另一个姑娘。让他们在一起吧。打开天窗说亮话,您肯不肯把雅金卡给他呢?”
“我会给的。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他们应该结婚,让莫奇陀里和波格丹涅茨日后成为我们的孙儿女的财产么?”
“格拉其!”玛茨科快乐地喊道。“天主会保佑我们,而他们的子女会像冰雹一样多。修道院长一定会为他们施洗。”
“但愿他很快就来!”齐赫喊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您像今天这样快乐了。”
“因为我心里很高兴。别担心兹皮希科。昨天雅金卡上马的时候,刮起风来了。我当时问兹皮希科:‘你看见么?’他的眼睛就发亮了。我也注意到虽然他们起初交谈得并不多,可现在他们走在一起,就老是你转过脸来,我转过脸去,谈个没完!再来些蜂蜜酒吧?”
“好吧!”
“为兹皮希科和雅金卡的健康干杯!”
第十四章
这位老“弗罗迪卡”说兹皮希科和雅金卡彼此相爱并没有说错,他们甚至还彼此想念呢。雅金卡借口她要来看玛茨科的病,经常到波格丹涅茨来,不是一个人来就是同她的父亲来。兹皮希科也常常到兹戈萃里崔去。这样,几天之内他们便熟悉起来,有了友谊。他们彼此相爱了,谈着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在这种友谊中,也有着很大的相互爱慕的成分。在战争中已经表现得很出色的年轻而漂亮的兹皮希科,参加过好多次比武,见过好些国王,因此,在这位姑娘看来,他是一个真正有品格的骑士,特别是当她把他拿来同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比较的时候;至于他呢,他对于这姑娘的非凡美丽感到惊奇。他是忠于达奴莎的;但是,每逢他在森林里或者在家里突然看到雅金卡,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嗨!多美的姑娘!”他帮助她上马,双手触着她的富有弹性的肉体,就感到不自然,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全身感到麻痹。
雅金卡虽然天性骄傲,爱挖苦人,甚至有点借故生端,对他却愈来愈温柔了,常常看他的眼色,想办法讨他喜欢;他懂得她的心意;为此而感激她,愈来愈喜欢同她在一起。最后,特别是在玛茨科开始喝熊脂之后,他们几乎每天相见;等到碎铁片从伤口取出来了,他们就一起去弄那医治伤口所必需的新鲜水獭脂。
他们拿了石弓,骑上马,先到指定给雅金卡作嫁妆的莫奇陀里去,然后到森林的边缘,在这里把马交给了一个仆人,自己步行前去,因为骑着马过不了丛林。一路走去,雅金卡指着一大片长满芦苇的草地和一长列绿色的森林说:
“这片树林是罗戈夫的契当的。”
“就是那个想要娶你的人么?”
她笑起来了:
“他想要就要嘛!”
“你很容易自卫,因为有维尔克[注]作你的保镖,就我所知,这个人对契当是咬牙切齿的。我奇怪他们为什么彼此不决一死战。”
“他们不挑战,因为‘达都罗’去参加战争之前对他们说过:‘如果你们为了雅金卡决斗,我就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了。’他们又怎么能决斗呢?他们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彼此怒目相对;但是以后,他们就一起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喝酒,大家都喝个大醉。”
“傻瓜蛋!”
“为什么?”
“因为齐赫不在的时候,他们里头有一个就大可以用武力把你抢去。这样,等到齐赫回来了,发现你膝上抱着一个婴孩,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雅金卡听了这话,蓝眼睛里立刻闪出光来。
“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夺去么?我们在兹戈萃里崔没有人么?难道我不会使石弓或是刺野猪的矛么?他们倒来试试看!我一定要把他们赶回家去,甚至在罗戈夫或者勃尔左卓伐攻打他们。父亲是很明白的,所以他能够去参战,把我单独留在家里。”
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蹙紧双眉,又威吓地摇动着石弓,使得兹皮希科笑将起来,说道:
“你应该是个骑士,而不是一个姑娘。”
她平静下来了,答道:
“契当保卫我,怕我给维尔克夺去,维尔克又怕我给契当夺去。再说,我是在修道院长的保护之下,任何人还是别去碰修道院长的好。”
“哦伐!”兹皮希科说。“他们都怕修道院长!但是,愿圣乔治帮助我向你说实话,我既不怕修道院长,也不怕你那些农民,也不怕你本人;我就会娶你!”
雅金卡听了这话,在原地停住,眼睛紧盯着兹皮希科,用一种惊奇而柔和的声调低声问道:
“你会娶我?”
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脸红得像朝霞,等着他的回答。
但是他显然只是在想,如果他处在契当或维尔克的地位,他会怎么做;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摇摇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又说下去:
“一个姑娘必须结婚,而不要跟男孩子们战斗。除非你有第三个人,否则,你必须在两人之中挑选一个。”
“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个,”姑娘伤心地回答。
“为什么用不着?我离开家很久了,因此我不知道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是否有你中意的人。”
“嗨!”雅金卡回答。“算了吧!”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想在丛林中拨开道路,但丛林现在更密了,因为灌木丛和树木都被蛇麻子藤盖满了。兹皮希科走在前面,一面扯下那绿色的藤蔓,一面这里那里地折断树枝;雅金卡肩上掮了一张石弓,跟在他后面,很像一个女猎神。
“过了那丛林,”她说,“有一条很深的溪流,但是我知道渡河的浅水滩在什么地方。”
“我的长统靴高达膝盖以上,我们渡得过去。”兹皮希科回答。
没隔多久,他们到了那条溪流跟前。雅金卡因为熟悉莫奇陀里的森林,很容易就找到了渡河的地方;但是因为下雨涨了水,河水比平时更深,于是兹皮希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把这姑娘抱在怀里。
“我自己能过去,”雅金卡说。
“把手臂围住我的脖子!”兹皮希科回答。
他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姑娘紧贴住他。最后,他们走近对岸的时候,她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既不在乎契当,也不在乎维尔克。”
他一面把她放在岸上,一面兴奋地回答:
“愿天主赐给你最好的人!你们小两口子决不会吵嘴。”
现在距离奥兹泰尼湖不远了。雅金卡走在前面,时时回过头来,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兹皮希科不要出声。他们走在柳树和灰色的杨树中间,走在又低又潮的土地上。从左面,听得见鸟叫的声音,兹皮希科听了好生奇怪,因为现在是鸟类移栖的时候,哪来的鸟。
“我们就要走近一片从来不冻冰的沼地了,”雅金卡低声说:“野鸭就在那里过冬;连湖水也只有近岸的地方才结冰。瞧它正在散发雾气。”
兹皮希科透过杨柳树一看,看到前面好像是一片雾霭弥漫的沙洲,原来这就是奥兹泰尼湖了。
雅金卡又把手指放在嘴边;过了一会,他们到湖边了。这姑娘爬上一株老杨柳树,把身体俯向水面。兹皮希科学了她的样;他们默不出声地待了好久,前面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四凫在悲伤地瞅瞅叫着。终于刮风了,柳树和杨树的黄叶发出了沙沙声,露出了湖水,湖面被风吹起了微波。
“你看见什么没有?”兹皮希科低声说。
“没有。别出声!”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接着是一片无边的寂静。这时,湖面上露出了一个头,后来又有一个;终于在他们近旁,一头大水獭从岸上跳到水里去了,它嘴里衔着一根新折下来的树枝,在青浮草和万寿菊中间游了起来,它把口露出在水面上,推着它前面的树枝。兹皮希科躺在雅金卡下面的树干上,看到她的胳膊肘在悄悄移动,她的头向前俯倒;显然她已经瞄准了那头毫不想到有任何危险、向着明净的湖水游过去的野兽。
终于石弓的弦嘭的一声,同时听到雅金卡叫道:
“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兹皮希科立刻爬得更高,透过树丛向水面望着;那水獭钻进水里,然后又在水面上露了出来,不住翻着斤头。
“我狠狠地给了它一家伙!准保它马上不能动弹!”雅金卡说。
野兽的动作逐渐慢下来,你还没来得及背诵一节“福哉,马利亚”,它就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了。
“我去把它弄上来,”兹皮希科说。
“不,别去。这里岸边有很深的黏土。不知道怎样对付的人,一定要给淹死。”
“那末我们怎样弄它上来呢?”
“它今晚总会到波格丹涅茨的,别担心;现在我们得回家了。”
“你这一家伙可真厉害!”
“嗨!这又不是第一只!”
“别的姑娘们对石弓连看都怕看;有了你在一起呢,谁到森林里去都不用怕了。”
雅金卡听到这声称赞,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们循原路回去了。兹皮希科问了她一些关于水獭的情形;她告诉他,在莫奇陀里有多少,在兹戈萃里崔有多少。
她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腰眼,喊道:
“嗯,我把箭落在杨树上了。等一等!”
他还来不及说他会回去给她找来,她已经像一头小獐子似的向后一跳就不见了。兹皮希科等了又等;最后他开始奇怪起来,有什么事情使她耽搁这么久。
“她一定是丢了那些箭,正在寻找,”他想:“但是,我要去看看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他刚要往回走,姑娘却出现了,手里拿了一张弓,红红的脸上露着笑容,肩上还背着那只水獭。
“天哪!”兹皮希科喊道,“你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怎么弄上来的?我下了水,还有什么呢!这对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我不要你去,因为不知道游水的人会陷进烂泥里去爬不起来。”
“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等!、你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唔,我能在你面前脱衣服么?”
“唔,要是我跟了你去月峨就可以看见奇迹啦!”
“别说了!”
“我刚刚正打算要走呢,我敢起誓!”
“别说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转换话题,她说:
“帮我绞绞辫子,它把我的背脊都沾湿了。”
兹皮希科一手捏住发辫,开始用另一只手绞起来,同时说:
“最好是把它解开。风很快会把它吹干。”
但是她由于必须从丛林中穿出去,不愿那样做。兹皮希科把水獭放在自己肩上。雅金卡走在他前面,说道:
“这一下玛茨科很快就会好了,因为治伤口没有比内服熊脂、外敷水獭脂更好的药了。不出两个礼拜,他就能骑马了。”
“愿天主保佑!”兹皮希科回答。“我等着这一天好像等救世主降临一样,因为我不能离开病人,留在这里又叫我很难受。”
“为什么你留在这里很难受?”她问他。
“齐赫一点没有告诉过你关于达奴莎的事么?”
“没有啊,他告诉过我一点……我知道她曾用她的头巾罩在你头上。那我知道!他也告诉过我每一个骑士都起誓为他的情人效劳。但是他说,这种誓约算不了什么;有些骑士已经结了婚,还不是照样为他们的情人效劳。兹皮希科,这位达奴莎的事倒要你说给我听听呢!”
她靠拢在他身边走着,非常焦急地望着他的脸;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吃惊的声调和目光,只是说:
“她是我的情人,同时也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起过她;但是我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和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一定要去找她,哪怕是越过第十条河,越过第十个海[注],哪怕是走到日耳曼人那儿去,走到鞑靼人那儿去,我也要去找她,因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她一样的姑娘了。让我的叔父留在波格丹涅茨,我要上她那儿去。没有她,我在乎什么波格丹涅茨,什么家族,什么畜群,什么修道院长的财产呢!我要骑上马走路,我敢发誓;我一定要实现我对她的誓言,否则我宁可死。”
“我本来还不知道呢,”雅金卡门声闷气地回答。
兹皮希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她;他怎样在蒂涅茨遇到了达奴莎;怎样对她起誓,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还谈到他的坐牢,达奴莎怎样救了他;谈到尤仑德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们就此离别了,他很寂寞;最后又谈到他的快乐,因为一等玛茨科复原,他就要上他亲爱的姑娘那儿去。直到他看见了牵马守候在森林边上的仆人,这才没有再讲下去。
雅金卡跳上马,立即向兹皮希科告别。
“让这仆人背着水獭跟你去吧,我要回兹戈萃里崔去了。”
“那末你不到波格丹涅茨去了么?齐赫在那里呢。”
“不。‘达都罗’说,他会回去,叫我径直回家去。”
“好吧,愿天主为这水獭报答你。”
“再见。”
雅金卡独自回去了。她穿过荒地走回家去,一面回过头去望望兹皮希科的背影;等他消失在树林那边时,她用双手蒙住了眼睛,仿佛是为了遮阳光似的。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双颊流了下来,掉落在马鬃毛上。
第十五章
雅金卡跟兹皮希科谈过话后,有三天没有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到了第三大,她急急忙忙赶来通知说,修道院长到达兹戈萃里崔了。玛茨科听到这消息很激动。他确实已经有足够的钱来赎回产业。他也计算过,这钱也足够吸引一些农民到这块土地上来,还可以用来购买牲畜并进行其他修建事宜;但是在这整个交易过程中,大都还要看这位富有的亲戚意见如何,比如说,他可以带走或者留下由他移居到这里来的农民;他这份产业价值的增减也将以此为转移。
因此玛茨科向雅金卡打听修道院长的情形:他身体如何,心情好不好,他说了他们一些什么,他什么时候到波格丹涅茨来?她给了他很有见识的回答,竭力从各方面鼓励他,安慰他。
她说,修道院长身体很好,也很愉快,他带了不少扈从,除了武装的仆从之外,还有好几个游方教士和吟唱者;他同齐赫一起唱歌,不但很高兴听宗教歌曲,也喜欢听世俗的歌曲。她也说到他仔细问起过玛茨科的情形,又热心听齐赫谈着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的险遇。
“您该怎么行事,您心里有数,”聪明的姑娘最后说:“但是我想兹皮希科应该立刻先去问候他的长辈亲戚,不要等到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来。”
玛茨科赞成这个意见;因此他把兹皮希科叫到跟前来,对他说:
“你去换身漂亮衣服,然后去向修道院长致敬,向他问安;他也许会对你发生好感。”
接着,又转向雅金卡说:
“假使你是个笨蛋,我丝毫也不会奇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但是叫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见识。那末请告诉我,修道院长来的时候,最好用什么方式接待他。”
“说到吃的,他自己会告诉你他要吃什么;他喜欢丰盛的筵席,但是,只要食物中多放些番红花,他就什么东西都吃。”
玛茨科听到这话,就说:
“我怎能弄得到番红花来款待他呢!”
“我带了一些来了,”雅金卡说。
“这样的好姑娘,让我们多遇上几个吧!”喜出望外的玛茨科嚷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好主妇,又聪明,心肠又好!嗨!要是我年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