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的魁梧身材;赞赏着伏泽内克的伏衣崔赫的吓人的脸和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的美貌,他在托纶涅的比武中曾击败过十二名骑士;赞赏着在科希崔同匈牙利人的战斗中也同样出了名的伏伏瓦的齐格门特,还赞赏着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望着常胜决斗手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望着那位能够追得上奔腾的骏马的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
大家也很注意脸色苍白的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他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过来,人们都以为他是被判死刑的人的父亲。
但是最引起人们好奇心的是塔契夫的波瓦拉,他站在前面,扶着达奴莎。达奴莎穿着白衣服,金发上戴着芬芳的绿色花冠。人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位年轻姑娘也来观看执刑。有些人认为她是犯人的姊妹;还有些人认为她是这年轻骑士的情人;但是谁都说不出她为什么穿那样的衣服,为什么要到断头台跟前来。人们一看到她满脸泪珠,都给引起了怜悯和激动,纷纷指责总督的顽固和法律的严酷。这些指责逐渐变为威胁。最后,到处都听得到有人在说,如果把断头台毁了的话,处刑就会延期。
人群变得又急切又激动。他们说,如果国王在这里,他一定会赦免这个青年。
但是,当远处传来哈喝声,宣告国王的弓箭手已经押送犯人前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安静了。这一行人立刻出现在广场上。前面是一个葬仪队,队员们都穿着长长的黑斗篷,戴着黑面幂,只在眼睛上开了两个孔。人们都害怕这些阴惨惨的形象,一声不响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装备着弓弩,穿着鹿皮外衣[注]的士兵,这是国王的立陶宛卫队。再后面,可以看见另一队荷戟的士兵。兹皮希科走在即将宣读判决书的法庭书记和捧着耶稣受难像的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中间。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他,所有的窗口和阳台上都伸出了女人的头。兹皮希科穿着绣有金“格列芬”、镶着金花边的白色“雅卡”。他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真像个年轻王子或是豪富宫廷里的侍从。他宽阔的双肩、胸部和粗壮的腰围,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了;不过,身材虽是强壮的男子的身材,脸却是张孩子似的脸,上唇刚刚长出绒毛。这是一张像国王的侍从一样美丽的脸,金黄|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垂到双肩。他昂首阔步地走着,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他时时望着人群,仿佛是在做梦;望望教堂的塔楼,一群群|岤乌,再望望那正在鸣报着他的临终时刻的钟楼;然后,当他领悟到女人们的啜泣和这一切庄严的景象都是为了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奇的神情。最后,他看到了断头台和站在台上的刽子手的红色身影。他打了一个寒颤,画了一个十字,神甫把耶稣受难像递给他吻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年轻姑娘扔下了一束玫瑰花,落在他的脚下。兹皮希科俯下身去,捡起那束花,向那姑娘笑了一笑,姑娘却哭了起来。他显然认为,在这些人群中间,在这些窗口上向他挥手帕的女人们面前,他必须勇敢赴死,至少要留“一个勇士”的名声;因此,他尽力鼓足勇气,坚定意志。他以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头发甩向后面,头昂得更高,自豪地走着,简直像个按照骑士规矩、由人们引去领取奖品的得胜者。行列行进得很慢,因为人很挤,都不愿意让路,走在前面的立陶宛骑士徒然地呼喝着:“eyk szal!fyk szal![注]走开!”人们还是不理会这些话,反而把士兵们围得更紧。虽然先拉科夫的市民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日耳曼人,但是,四处仍然听得见斥责十字军骑士团的恐吓声:“可耻!可耻!愿这此豺狼绝子绝孙!他们连孩子的头都要斫!这是国王的耻辱,王国的耻辱!”立陶宛卫队看到人群不肯让路,就拿了肩上的石弓来恐吓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敢动武。卫队长派了几个人用戟开路,他们就这样走近了站在断头台周围的骑士们跟前。
骑士们顺从地让在一边。持戟的士兵首先进去,接着便是兹皮希科,他由神甫和法庭书记陪伴着。这时候一件谁也料不到的事发生了。波瓦拉从骑士们中间抱着达奴莎向前跨了出来,喊道:“站住!”这样勇猛的声音,使随从们立刻站住了,仿佛脚给钉在地上似的。队长也好,任何士兵也好,都不敢违忏这位爵爷和骑士。他们在城堡里每天都看到他常常同国王密谈。最后,其他几位同样有名的骑士也都用命令的语调喊了起来:
“站住!站住!”这时,塔契夫的爵爷走到兹皮希科跟前,把达奴莎交给了他。
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将她紧紧压在胸口,向她告别;但是达奴莎并不偎依着他,也不拥抱他。她立刻取下自己的白头巾,把它包在兹皮希科的头上,悲恸而孩子气地尽力喊叫起来:
“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
“他是她的人!”骑士们的有力的声音一齐嚷道。“去见总督!”
立刻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吼声:“去见总督!去见总督!”神甫仰望着大空,书记惶然不知所措,队长和他的士兵颓然放下了武器;每个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克拉科夫,在波特哈尔甚至更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种像法律一样具有威力的古老的波兰习惯,也即斯拉夫习惯:如果一个年轻姑娘把自己的头巾抛到一个被判死刑的人身上,表示愿意嫁给他,这就救得了他的性命。骑士们、农夫们、村民们和市民们全都知道这个习惯;而那些长久住在波兰市镇上的日耳曼人也了解这事。玛茨科老头几乎激动得昏迷过去了;骑士们推开卫队,把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团团围起;快乐的人们一而再、再而三愈来愈响地呼喊着:“去见总督!去见总督!”
人群突然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动荡起来了。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断头台上飞奔下来。大家都明白,如果登青的雅斯柯拒绝照这种习俗办事,城里就会暴动起来。事实上,人们现在已经向断头台冲去。一霎眼工夫,他们拉下了罩布,将它撕成粉碎;接着是一条条强壮的手臂将这些横梁和厚板拖的拖,斫的斫,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接着轰隆一声,整个断头台在一刹那之间就化为乌有了。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城堡走去,这一次他是以一个真正胜利者的姿态,意气扬扬、快快活活走进去的。同他走在一起的是这个王国里最杰出的骑士们;成千上万的男女和孩子都在嚷着、唱着,把他们的双臂伸向达奴莎,赞赏着他们两人的美貌和勇气。窗口上的女市民们鼓着掌,到处都可以看见流着快乐之泪的脸。一阵暴雨似的玫瑰花。百合花、丝带,甚至金戒指抛向这幸运的青年。他满面光彩焕发,内心充满感激,时时刻刻和他的可爱的情人拥抱,有时候还吻着她的手。这情景深深打动了女市民的心,其中有些人不禁投入自己爱人的怀抱,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也遭到死刑的话,她们准会照样去搭救。兹皮希科和达奴莎成了骑士们、市民们和普通老百姓的宠儿。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的玛茨科,简直乐极忘形了。他奇怪,为什么他想都没有想到这个搭救的办法。在一片杂沓奔忙中,塔契夫的波瓦拉告诉骑士们说,这个办法是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和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想出来的,他们两人都是成文法和习惯法的专家。骑士们对于这个简单的办法都感到惊奇,互相谈论说,谁都想不到这条惯例,因为城市里住满了日耳曼人,这个办法已经很久没有采用了。
可是一切还得取决于总督。骑士们和百姓们都到城堡去。在国王出巡时期,克拉科夫斯基的爵爷就住在这里。法庭的书记、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查维夏、法鲁列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塔契夫的波瓦拉都向他解释这条惯例的效力,同时提醒他,他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能找到任何“法律或借口”,他就可以立即释放这犯人。比起这个从来没有被废止过的古老习惯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律?
登青的爵爷回答说,不错,这个习惯比较适用于普通百姓和盗匪,而不适用于贵族;不过,他很精通法律,无法否认这条惯例的效力。这时,他用手掩住自己银白色的胡须,笑了一下,因为他感到非常高兴。最后,他由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几位神甫和骑士陪同着,走到门廊跟前。
兹皮希科一看见他,便又把达奴莎抱了起来;老总督把手放在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上,庄严而仁慈地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在场的老百姓都懂得这个动作的意义,于是四面八方发出一片叫喊,使得城堡的四壁都震动起来:“愿天主保佑你!万岁,公正的老爷!愿你长命百岁,做我们的法官!”
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和达奴莎两人走到门廊前,跪在和善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的脚跟前。感谢夫人对兹皮希科的救命之恩,因为是她同许多学者们一起想出了这个补救办法,教达奴莎去执行的。
“这对年轻夫妇万岁!”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万岁!”其他的人也跟着嚷了起来。白发苍苍的老总督转过身来对公爵夫人说:
“仁慈的公爵夫人,婚约必须立即订定,因为按照惯例,非这样做不可!”
“婚约立即订定,”和善的夫人回答道,她的脸上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至于举行婚礼,必须取得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同意。”
第七章
在商人阿米雷伊家里,玛茨科和兹皮希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这位老骑士眼看就要死了;岂培克神甫,一个医治伤口颇有经验的圣芳济会的修道士,也是这样诊断的,因此他要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死,在那里可以葬在奥斯特罗夫他祖先的墓地旁边。
他的祖先并不是都葬在那里的。古时候,他的家族是一个人丁兴旺的骑士家族。他们在战争中的口号是:“格拉其!”他们的盾上刻着一个“戴姆巴·波达科华”的纹章,因为他们自认为比那些无权使用纹章的贵族更显赫。一三三一年,在普洛夫崔一役中,有七十名波格丹涅茨的战士被日耳曼弓箭手射死在沼地里。只有一个外号杜尔[注]的伏衣崔赫逃脱了。在这次被日耳曼人击败之后,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国王赐给他一件纹章,并且把波格丹涅茨的土地赐给他作为领地。伏衣崔赫回到了家里,发现他的家族已经完全灭绝了。
当波格丹涅茨的勇士们死在日耳曼人的弓箭下的时候,西利西亚的强盗骑士却来攻打他们的家乡,焚毁他们的家屋,屠杀农夫们,或者把他们劫去做奴隶。这位伏衣崔赫孤零零地继承了“弗罗迪卡”全家族的一大片荒芜了的土地。五年以后,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雅斯科和玛茨科。后来他在森林中打猎的时候被一头长角野牛撞死了。
两个儿子由母亲抚育成|人。母亲娘家的名字是斯巴列尼查的卡赫娜。她非常勇敢,曾经两次出征,打败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报了前仇;但是在第三次远征中,她牺牲了。逝世以前,她在奴隶们的帮助下,在波格丹涅茨造了一座小城;因此雅斯科和玛茨科虽然都是由于承继了先前的“弗罗迪卡”们的产业而被称为“弗罗迪卡”,现在却成为重要人物了、雅斯科成年以后,娶了莫卡集夫的雅金卡,生了兹皮希科;玛茨科没有结婚,他在征战之外依旧尽可能照顾产业和侄于。
但是,在格尔齐玛尔奇克和拿仑支两个家族发生内战的时期,波格丹涅茨又被焚毁了,农夫们都失散了。玛茨科虽然苦干了好几年,还是无法重振家业。最后,他把产业抵押给他的一个做修道院长的亲戚,带着小兹皮希科到立陶宛去打日耳曼人了。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波格丹涅茨。他所以到立陶宛去,是希望能够取得一些战利品而致富,以便回到波格丹涅茨去赎回押出的土地,让奴隶们去开拓,重建小城,使兹皮希科在这里安家立业。因此,现在兹皮希科既然幸获释放,他们便在商人阿米雷伊的家里商议这件事。
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钱赎回土地。他们所获得的战利品,从俘虏的骑士身上所得到的赎金,再加上威托特的赏赐,已经算得上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他们跟那两个弗里西安骑士战斗,从中也得到不少好处。单是两套甲胄,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一家很大的财富;除甲胄之外,他们还俘获了四轮马车、人手、衣服、金钱和大批的战具。商人阿米雷伊就从他们那里买进了许多这类东西,其中有两匹美丽的法兰德斯[注]阔幅绒布。玛茨科卖掉了一套华丽的甲胄,因为他认为自己用不着。商人第二天又把它卖给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他的纹章是“波尔科扎”。他卖了一大笔钱,因为在那时候人们都认为米兰制的甲胄足世界上最好的甲胄,非常值钱。卖了以后,兹皮希科非常后悔。
“要是天主赐您恢复健康,”他对叔父说,“您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副甲胄呢?”
“也像这副一样,再从日耳曼人身匕去找呗,”玛茨科回答。“可是,我是逃不了一死的。我身上的矛头是拔不出来的。每次用手去拔,反而越拔越深。现在是毫无办法了。”
“你得饮两三壶熊油。”
“嗨!岂培克神甫也说,熊油是一种有效的药物。但是我在这一带,哪里弄得到呢?不比在波格丹涅茨,轻而易举就能打死一头熊!”
“那末我们必须回波格丹涅茨去!只是您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老玛茨科疼爱地望着他的侄子。“我知道你要上哪儿去;不是上雅奴希公爵的宫廷去,就是上斯比荷去的尤仑德那儿去同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去作战。”
“我不否认。我很高兴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到华沙去,或者到崔亨诺夫去;而且我希望能同达奴莎待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因为现在她不仅是我的情人,而且也是我的爱人了。我一想到她,浑身就会发抖!我甚至会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不过,现在当然是照顾你最要紧。你没有抛弃我,因此,我也决不抛弃你。我们必须上波格丹涅茨去。
“你是个好孩子。”玛茨科说。
“如果我不关切你,天主会惩罚我的。瞧,他们都准备好了!我吩咐过把一辆马车垫上干草。阿米雷沃芙娜[注]已经做了一床毛绒被褥送给我们,但我怕对你会太暖。我们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慢慢地走,使你得到很好的照顾。等他们到玛佐夫舍去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愿天主帮助我们!”
“但愿我能亲手把小城重新造好才死!”玛茨科喊道。“我知道,我死之后,你不会再想到波格丹涅茨的任何事了。”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满脑子都是打仗和恋爱的念头。”
“难道你以前没有想过战争么?我已经把我必须做的事情计划好了;首先,我要重建小城。”
“你当真要那样做么?”玛茨科问。“好吧,那末小城造好以后呢?”
“小城一造好,我就上华沙到公爵的朝廷去,或者上崔亨诺夫去。”
“在我死后么?”
“如果您很快就死,那就等您死后再说;但我一定要把您安葬妥帖之后再走;如果主耶稣恢复了您的健康,那您就留在波格丹涅茨。公爵夫人答应过我,公爵就要赐给我骑士腰带。否则,里赫顿斯坦是不肯同我决斗的。”
“那末以后你到玛尔堡去么?”
“到玛尔堡去,甚至到天涯海角去找里赫顿斯坦。”
“这事情我不责怪你!你们两个总得死一个!”
“我会把他的腰带和手套带到波格丹涅茨来,别担心!”
“你必须小心,不要上当。他们里面坏人多着呢。”
“我会恳求雅奴希公爵写信给大团长要一份通行证。现在是和平时期。我要到玛尔堡去,那儿经常都有很多骑士。那时候,您知道我会怎么着?首先,去找里赫顿斯坦;然后再找那些戴孔雀毛的人,轮流向他们挑战。如果主耶稣赐予我胜利的话,我就可以实现我的誓言了。”
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对自己这种想法也感到好笑;他脸上的神气就像一个孩子在叙述自己成|人以后要完成如此这般的骑士功勋一样。
“嗨!”玛茨科说:“如果你击败了三个名门出身的骑士,那你不但完成了你的誓言,还会带回来一些战利品呢!”
“三个!”兹皮希科喊道。“我在牢里自己许过愿,我对达奴莎决不自私。我要击败双手之数的骑士呢!”
玛茨科耸一耸双肩。
“您感到惊奇么?”兹皮希科说。“我离开玛尔堡就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我干么不该去向他致敬呢?他是达奴莎的父亲呀。我将同他一起攻打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您亲自告诉过我,整个玛佐夫舍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反日耳曼人的勇士了。”
“如果他不肯把达奴莎嫁给你呢?”
“为什么不肯?他在设法报仇。我也在设法报仇。他能够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帮手么?而且,公爵夫人已经为我们作主订婚了,他不会拒绝的。”
“我明白了,”玛茨科说,“你要把波格丹涅茨所有的人都带去做随从,摆出你的骑士排场,让这片土地荒着没人去种。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让你这样做;不过我一死,我知道你还是要把这些人带走的。”
“天主会帮助我弄到一队扈从的;杜尔查的杨科是我们的亲戚,他也会帮助我的。”
这时门开了,仿佛证明天主果然会帮助兹皮希科弄到一队扈从似的,有两个人进来了。他们都是黑皮肤,短身材,穿着近似犹太服装的黄|色长袖长衫、肥大的裤子,戴着红帽子。他们在门口站住,把手举到前额、嘴边、胸口,然后深深一鞠躬。
“这两个鬼东西是谁啊?”玛茨科问。“你们是谁?”
“你们的奴隶,”来人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回答。
“为什么?从哪儿来?是谁派你们上这里来的?”
“是查维夏爵爷派我们到这里来做奴隶的,算是他送给这位年轻骑士的礼物。”
“哦,天哪!又多了两个人!”玛茨科高兴地喊了起来。
“你们是哪国人?”
“我们是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兹皮希科重复道。“我的扈从队里有两个土耳其人啦。您见过土耳其人么?”
于是他向他们跳了过去,把他们的身于扳过来转过去,好奇地望着他们。
“我从来没有见过土耳其人,”玛茨科说,“但是我听说过,加波夫的爵爷的仆从中有土耳其人,那是他在多瑙河上帮着罗马皇帝齐格门特作战时俘虏来的。怎么样?你们都是异教徒吧,狗东西?”
“爵爷命令我们受洗了,”其中一个说。
“你们没有付赎身钱么?”
“我们是从远地来的,从亚细亚海岸,从布鲁撒[注]来的。”
兹皮希科总是很高兴听战争故事的,尤其是关于著名的加波夫的查维夏的事迹,他一点一滴都爱听,于是他问他们是怎样被俘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谈出什么出色的东西,只说是查维夏在山谷里袭击了他们,他们有一部分给打死了,有一部分被俘虏了,他就把这些俘虏们当作礼物奉送给各方面的朋友。兹皮希科和玛茨科一看到这样高贵的礼物,都感到兴奋,尤其是因为当时实在很难弄到人手,拥有人手,就是拥有真正的财富。
这时候波瓦拉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陪着查维夏来了。他们都曾出力营救过兹皮希科,如今看到如愿以偿,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都给了他一些礼物作为纪念品。塔契夫的慷慨的爵爷给了他一件美丽宽大的绣金马衣;巴希科送了一口匈牙利宝剑和十枚“格里温”。随后又陆续来了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法鲁列伊、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最后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人人都带来了丰盛的礼物。
兹皮希科衷心喜悦地欢迎了他们,因为这些礼物都标志着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们对他的友谊。他们问他何日动身,玛茨科的健康如何,还向玛茨科介绍各种能奏神效的医治创伤的药方。
但是玛茨科却请他们多多照顾兹皮希科,因为他自己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说,他肋骨中间留着一节铁矛头,眼看活不下去了。他还诉说自己吐血,吃不下东西。他一天只能吃一夸脱[注]剥了壳的坚果,一根两指距长的香肠和一盘煮鸡蛋。岂培克神甫曾经替他放过几次血,希望能借此疏散他心房周围的内热,恢复他的胃口,可惜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他看到大家送给侄子这许多礼物,非常高兴,这一来身体也觉得好些了。后来,商人阿米雷伊吩咐拿一大桶葡萄酒来向这些著名的客人表示敬意,玛茨科也同他们一起喝了。他们谈着兹皮希科的释放,谈着他同达奴莎的订婚。骑士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会同意这件婚事,尤其是日后如果兹皮希科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夺取几簇孔雀毛的话,那他就更不会不同意了。
“至于里赫顿斯坦,”查维夏说,“我认为他不会接受你的挑战,因为他是个托钵教士,又是骑士团的官员。嗨!他的扈从人员告诉我说,他也许会当选大团长呢!”
“如果他拒绝决斗,那就会损害他的荣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说。
“不,”查维夏答道,“因为他不是一个世俗的骑士;而托钵教士是不许跟别人作个对个的决斗的。”
“但是他们可往往跟人家决斗呢。”
“这是因为骑士团腐化了的缘故。十字军骑士什么誓言都作得出,但是他们常常食言,这就给整个天主教界作了一个坏榜样。不过一个十字军骑士,特别是一个‘康姆透’,是没有义务接受人家挑战的。”
“啊!这样说来,只有在战争中你才能和他交上手了。”
“但是据说,眼下不会有战争,”兹皮希科说,“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怕我们回家。”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听了,说道:
“这种和平局面是不长久的。同豺狼是不会取得很好的谅解的,他们总得依靠抢劫别人的财物过日子。”
“我们也许还得同跛子帖木儿打仗哩,”波瓦拉说。“威托特公爵被爱迪卡打败了;那是实在的。”
“实在的。‘伏叶伏大’斯必特科不会回来了,”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说。
“已故的王后也这样预言过,”塔契夫的爵爷说。
“啊!那末我们也许不得不去打帖木儿了。”
谈到这里,话题又转到立陶宛人远征鞑靼人的问题上去了。那位能干的将军威托特公爵无疑是由于鲁莽从事才在威斯克拉遭受惨败的,好多立陶宛“贵族”被打死,波兰骑士也有少数被打死。现在聚在阿米雷伊家里的骑士们特别为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惋惜,因为他是王国的一位最了不起的爵爷,他是自愿去参加远征的,在那一仗之后,他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赞扬他的武侠事迹,并且讲他如何从鞑靼的可汗[注]那里得到一顶护头的“科尔派克”[注],他却不愿意在打仗的时候戴它,宁可光荣赴死而不要一个异教国家的统治者饶他的命。不过目前还不能确定,究竟他是死了还是被俘。如果他做了俘虏,倒付得起赎身金,因为他资财很多,而巳弗拉迪斯拉夫国王把整个波陀尔都赐给他作为封地。
但是威托特军队的败绩也许会成为亚该老的整个帝国的灾害。谁也不知道,那些战胜了威托特而野心未艾的鞑靼人,什么时候会来侵犯大公国的土地和城市。要是那样的话,波兰王国就会卷入战争。因此许多惯于在外国寻求冒险和战斗的骑士们,例如查维夏,法鲁列伊,杜伯科,甚至波瓦拉,都打算留在克拉科夫,他们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万一统治二十七个国家的帖木儿出动整个蒙古人的世界来向西方进攻,那么王国就有很大的危险。
“必要的话,我们就得同跛子较量一下我们的宝剑了。要对付我们,可不像对付那些被他征服、灭亡的其他国家那样轻而易举。那时候,其他的天主教工公都会帮助我们。”
听到这话,特别痛恨骑士团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尖刻地说:
“王公们的情形我不知道;但是十字军骑士团却甚至会同鞑靼人交上朋友,从另一面来攻打我们。”
“那我们就会有一场战争了!”兹皮希科喊道。“我去打十字军骑士!”
但是别的骑士们反驳盛特拉姆了。十字军骑士团固然不敬畏天主,他们追逐的也只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但是他们决不会帮助异教徒来反对天主教人民。再说,帖木儿正在亚细亚的什么地方作战,而鞑靼人的可汗爱迪卡在这一仗中损失惨重,他甚至连打胜仗也害怕了。威托特公爵是个富于谋略的人,保证他会小心警戒的;即使这一次立陶宛人没有成功,但是对他们说来,征服鞑靼人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
“我们得作一次生死存亡的战斗,但不是同鞑靼人打,而是同日耳曼人打,”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说,“如果我们不粉碎他们,就是他们要使我们灭亡。”
于是,他转向兹皮希科说:
“首先是玛佐夫舍会灭亡。你在那里总可以找得到许多事情干的;别担心!”
“嗨!要是我的叔父身体好,我立刻上那里去。”
“愿天主帮助你!”波瓦拉一面说,一面举起杯来。
“祝你和达奴莎健康!”
“为消灭日耳曼人干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加上一句道。
于是骑士们开始向兹皮希科祝别了。这当儿,公爵夫人的一个宫廷侍从,臂上蹲着一头鹰进来了。他向在场的骑士们鞠过躬后,特别笑嘻嘻地对兹皮希科说:
“公爵夫人要我告诉您,”他说,“她要在克拉科夫再留一夜,明天动身上路。”
“很好,”兹皮希科说:“但是,为什么?有人病了么?”
“不,公爵夫人有一位从玛佐夫舍来的客人。”
“是公爵本人么?”
“不是公爵,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宫廷侍从回答。
听到这话,兹皮希科非常惶惑,他的心就像听到宣判他的死刑时那样怦怦地跳了起来。
第八章
公爵夫人安娜看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到来,并不觉得十分奇怪。原来每逢同邻近的日耳曼骑士们接连发生了几次袭击和战斗,尤仑德往往会突然想起达奴莎来。于是,他就会出人意料地来到华沙,来到崔亨诺夫,或者到雅奴希公爵的朝廷暂时驻跸的地方去。
他每次看见这孩子,都要引起一番悲伤,因为达奴莎的模样儿很像她的母亲。人们以为他坚决要复仇的铁石心肠,经过这样的悲伤,自会软化起来。公爵夫人常常试图劝他放弃他那血腥的斯比荷夫,同达奴莎一起留在朝廷里。公爵本人一面赞赏他的勇敢有为,同时也很想使他免去在边界纷争中必然产生的疲劳,答应给他以掌剑官的职位,但总是无效。他一看见达奴莎,心里的创伤就复发了,接连几天食欲减退,晚上失眠,而且沉默寡言。他显然是心痛极了,终于会悄悄地离开朝廷,回到斯比荷夫的沼地去,好让他的悲伤和愤怒淹没在血泊中。于是人们常常总是这么说:“日耳曼人要遭殃了!不错,他们不是绵羊,但是他们遇到尤仑德就变成绵羊了,因为对他们说来,他是一头狼。”事实上,过了一段时候,各种消息就传播开来,说是志愿投效十字军骑士团的人员都在路上被俘了;说是焚毁了许多城镇,俘获了不少农夫;或者又说是可怕的尤仑德总是在九死一生的战斗中排得了胜利。由于玛朱尔人和从骑士团那里领得土地和要塞的日耳曼骑士们双方都具有贪婪掠夺的本性,即使在玛佐夫舍公爵和骑士团之间相安无事的时期,边界附近还是经常不断发生战斗。居民哪怕是在森林里伐木或者在田里收割,也总是随身带着武器。住在那里的老百姓总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时刻都在准备战争,弄得大家都成了铁石心肠的人谁都不以防守为满足,还得以掠夺还掠夺,以纵火还纵火,以侵略还侵略。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日耳曼人偷越森林,来攻打某个要塞,来掠夺农夫或者堡垒,玛朱尔人却同时干出同样的勾当。有时候双方一相遇就打起来;但通常只是双方首领之间作殊死战。结果是征服者虏获被击败的对手的扈从。因此,当华沙的朝廷接到对尤仑德的控诉时,公爵往往以控诉日耳曼人的攻击作为回答。双方都要求公道,而双方都不愿意施行公道,一切掠夺、纵火和侵略行为都在照常进行,而不受到任何惩罚。
住在长满了灯心草的沼地间的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由于他怀着不可抑制的复仇欲望,使得他的日耳曼邻居非常害怕,终于他们的恐惧超过了他们的勇气。同斯比荷夫接壤的土地都荒芜着;森林里长满了野牛的蛇麻草,草原上满是芦苇。有几个日耳曼骑士试图在斯比荷夫邻近的地方定居下来;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宁愿放弃自己的封地、畜群和农夫,而不愿住在这个深仇难解的人近旁、这些骑士们常常计划共同对斯比荷夫进行一次征伐,但是每一次都告失败。他们试用过种种办法。有一次,他们从梅恩省招来了一个以膂力和残暴著称的骑士,这人在战斗中总是战无不胜。他向尤仑德挑战。但是一进入比武场,这个日耳曼人一看到这个可怕的玛朱尔人,竟吓得拉转马头就想逃跑;哪知尤仑德一矛刺进了他的毫无掩护的背脊,就此结束了他的荣誉和生命。这以后,邻近的人们更加害怕了。日耳曼人即使在老远看见斯比荷夫的烟雾,就立刻在身上画十字,对着上天向自己的保护神祈祷。大家都认为,尤仑德为了复仇,已经把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人们纷纷传播着有关斯比荷夫的种种可怕传说,说什么通往斯比荷夫去的那条小径,要经过长满青浮草和深渊密布的泥泞沼地,这条小径很窄,两个人不能并排骑马走过;还说,两旁有不少日耳曼人的尸骨,到了夜里,人们可以看到淹死鬼的头撑着蜘蛛的细腿在行走,大号大叫,把骑马的行人拖到深渊里去。他们还说,小城的大门口还挂着许多骷骸作装饰品呢。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在斯比荷夫那些上了锁的地窖里,倒是经常关着许多呻吟哀哭的囚犯;尤仑德的名字其实比那些有关骷髅和淹死鬼的传说更加令人害怕。
兹皮希科听悦尤仑德到了,赶忙到他那里去,心里却颇不安,因为他就是达奴莎的父亲。谁也不能禁止他挑选达奴莎作为他的意中人;况且,后来,公爵夫人还给他们订了婚。尤仑德对这事会怎么说呢?他会同意么?如果他不同意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使他满怀恐惧,因为他现在对达奴莎比对世界上任何东西更为关切。他想到尤仑德也许会因为他攻击了里赫顿斯坦而赞赏他,这才壮了下胆子,因为他是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才这样做的,弄得他自己几乎丢了脑袋。
这时他问那个到阿米雷伊家来找他的宫廷侍从:
“你要把我领到哪里去?”他问:“到城堡去么?”
“是的,到城堡去。尤仑德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待在一起。”
“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好让我知道该怎样同他谈话!”
“我能告诉您什么呀!他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说,在他的心肠没有变硬以前,他一向是个快乐的人!”
“他能干么?”
“他很老练;他抢人,却不让人抢他。嗨!他只有一只眼睛,因为另一只被一个日耳曼人的石弓射瞎了;但是,光凭一只眼睛,他能把一个人看透。他不爱别人,只爱公爵夫人,我们的夫人;他爱她,是因为他的妻子本是她朝廷中的一个宫女,现在他的女儿又待在夫人那里。”
兹皮希科呼了一口气。
“那末,您以为他不会反对公爵夫人的意旨么?”
“我知道您要打听的是什么,那么,我就把我听到的都告诉您吧?br />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