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当头棒喝,他这才醒悟自己因脱困心切而思虑草率,若不是今日袁初出现,怕是就要走上岔路了。思及至此,莫云笙顿觉
尴尬起来,垂首低声道:“多谢袁先生点醒,是云笙鲁莽了。”
袁初却不领情,哼了一声:“既然七殿下已经醒悟,那便自己走吧!”说着伸手解开了莫云笙的穴道,看着他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脚,站起身来。男人悄悄将衣服扯下些盖住腰间未作处理的伤口,从怀中又掏出一把火折子点亮丢在帐篷上,看着火渐渐烧了起来,两人这才转身离去。
此时王帐的火势已经渐渐被控制住,匈奴人也已经察觉到莫云笙不知去向,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搜捕之中。他二人虽是专挑偏僻暗处行进,可越是向外围走去巡逻的士兵便是越多,即便走了一路杀了一路,依旧无法避免地暴露了行踪。
长剑早已折断,袁初手上换了把从匈奴人那里夺来的弯刀。又砍杀了两个扑上来的士兵,男人面上微微现了疲态——就算他武功超群,毕竟也已不再年轻。
敌人如同嗅到鲜血气味的蚊蝇一般蜂拥而至,然而袁初出手的狠辣令这群向来剽悍的草原汉子们也不得不心生畏惧,只是在几十步外远远围着,并不上前。风中远远送来些逐渐靠近的声音,袁初凝神谛听,忽然脸色大变,低喝道:“骑兵来了,快走!”话音未落已是三两步踏出,刀光所到之处匈奴人无不惨叫着倒下。男人向着莫云笙一招呼,两人趁着包围圈被破开了一道缺口,狂奔而出。
耳边是呼啸风声与追兵的喊叫,鼻翼间是萦绕不去的、铁锈一般的刺鼻气息。跑在前面的男人肩头洇开大片血迹,却是为他挡刀所致。
在莫云笙印象之中袁初永远是清冷孤傲的模样,虽然初见时替自己解围,后来的态度也没有多坏,但两人也绝对称不上有多少交情。如果仅仅是为了陆啸而救他,那么如此舍身拼命也太过反常了。心头疑云密布,莫云笙渐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此时两人已出了营地,面前再无帐篷、栅栏的阻挡,视野所至一片空旷。腰间突然一紧,莫云笙回过神来时两脚已经登空,竟是被袁初裹挟起来使了轻功,向着北方飞速而去。
身边男人的呼吸越发沉重,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血丝顺着唇角流下,速度却是不见半点减缓。莫云笙看着不忍,有心劝他暂作歇息,一张嘴却是灌了满口的风。袁初似是知道他要说话,只是短促道了一声:“闭嘴!”
就这样不知奔驰出多少距离,停下来时两人已到了一条小河边上。河水透亮,在月光的照耀下清可见底,竟只是齐腰深度。袁初
将莫云笙抛下,打了个唿哨。只听得“希律律”马嘶响起,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小跑着自河对岸奔来。
“上马。”袁初哑着嗓子道,将缰绳递给莫云笙。
心头不祥预感渐渐成真,莫云笙大惊失色,急声道:“先生,你……”
“即便没有俘虏一事,袁某这一趟也是要来的,七殿下可不要多心了。”男子抹了把嘴角的鲜血,复又露出个惯有的、冷淡而讥诮的笑容。他朝着二人来时的方向看去,“草原是匈奴的家,他们想追一个人可是轻而易举,不想让袁某的工夫白费就赶紧上马,沿着河流走,明日黄昏前便可回到玄韬军营。”他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若是迷路了,便交给它辨认方向。”笑容忽地敛去,他厉喝道,“还不快走!”
莫云笙咬咬牙,翻身上马,扯着缰绳调转马头。那枣红马却并不听使唤,低下颈子在袁初身上蹭了蹭,竟是也颇为伤感。
“蹑景虽是老马,脚力却是非凡。有了它在,定能保七殿下安然回返。”袁初顺了顺马鬃,突然话锋一转,“袁某最后规劝七殿下一句:你若是心中仍有执念,便没有资格去怪罪陆啸在战争的紧要关头选择将你舍弃。除非这天下一统,否则你二人之间,便永远横亘着这条深沟,无法跨越。”说罢,他也不去看马上人的反应,拍了下枣红马的脖子,轻声道:“去吧。”
两边的景物飞速后退,莫云笙扯住缰绳,勉强转过身,向后看去。那站在月光之下河水之畔,弯下腰去清洗刀上血迹的男人身影随着马蹄的奔驰声响渐渐模糊,缩小,最后化作一个点,终不可见。
☆、第四十三章 无题
在自己的营帐里遭了旁人暗算,萨尔哈自是满腹恼火,眼里平添了一抹戾色。看着火势渐渐减弱,又听得下面人来报说莫云笙已随着那纵火者逃走,当下便点起一队王庭骑兵,朝着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今夜晴朗无云,月色清亮,一望之下草原尽收眼底,着实不是个逃脱的好天气。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对于追踪这一套早已轻车熟路,几个士兵下马辨认了脚印,这一队人便朝着北方奔驰而去。不多时小河已出现在视线尽头,恰巧看到一人一马顺着河道向上游而行,身影已几近没入夜色深处。萨尔哈一抖马鞭,喝令道:“抓他回来,抓不到就杀了他!”
六个骑兵得令,离开队伍向着莫云笙追踪而去追踪而去。大单于却放缓了马速,看着依旧留在原地那人似是向自己这边望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转身面对小河,清洗刀上血迹。
血水自刀面流下隐入河中,袁初直起腰来,转过身去。骑兵们已站成了一个圆,将他团团包围在中间,为首一人面色阴沉,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阁下夜闯大营,烧我王帐,杀我恩师,又帮着南陈太子逃走,真是好大的手笔,不知道是玄韬军中的哪位高人?”
袁初甩了甩刀上的水珠,这才抬起眼来看向萨尔哈,神情颇有些讥讽:“单凭一番啰里啰嗦的场面词,还真听不出会是匈奴大单于说出来的。”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朝着左边一人扑去;一道凌厉刀光闪过,再看那马上已是一具无头尸首,颈子咕噜噜向外冒着鲜血。
人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骨碌着滚到萨尔哈坐骑脚下,惊得马匹后退了几步。男人以右手拇指抹去刀上鲜血,嘴角笑容阴森,眼底含煞:“要杀便杀,讲什么废话!”
已是深秋,草原上夜风呼啸。莫云笙随袁初出来时走得急,只赶得上在里衣外多披了一件,此时快马加鞭,手脚早已是冻得冰凉。身后隐约传来追兵的叫喊,心中警兆陡升,他飞快伏低身体,尽量让自己贴在马背上,以免成了对方射箭的靶子。
匈奴的骑兵已经追来,那么袁初那边……
箭矢呼啸着自耳边擦过,莫云笙不得不中断思考旁人的处境,转而找寻甩脱追兵的方法。此时追在身后的马蹄声却淡了,过了半晌又渐渐响了起来。莫云笙大着胆子回头一看,发现事态正向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有三个骑兵已下了马,如今匈奴人已是单人双骑,朝着
他再度追来!
到玄韬军营还需一日路程,即便双方速度相当,如此全力奔驰马匹很快便会乏力。匈奴人尚能换马,而他到时候却只有死路一条!
手脚已经僵硬,寒风灌进衣领里冻得身体都快失去了知觉。莫云笙望向一片暗沉,还不知多久才会天明的夜空,眼底闪过一抹决然。
就算上天注定他命丧此处,他也不要坐以待毙!
“自己回军营去吧,没了我他们不会来追的。”伸手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莫云笙轻声道,“你主人已经不在,我又何必连累你。”
追着的几个骑兵见前方马上之人直起身来,不及多想,立刻放箭。三轮过后,终于有一支箭射中其左肩,只见那人晃了几晃,身子一歪,便自马上栽了下来,没入草丛之中。那马也不做停留,竟是就这么丢下骑者自己跑远了。
三个匈奴人对视一眼,抽出了弯刀,放缓马速朝着那片草丛慢慢行去。
——连袁某懂医之事也如此了解,勇烈侯对于攻下我西楚还真是上心!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况且当年西楚端王医武双绝可是天下闻名的事情,本侯怎能不知?
——国破家亡,孑然一身,死而不能,如今成了你勇烈侯的阶下之囚,右手残废,武功没了大半,连将来何去何从都不得知,你叫我如何不汲汲于前事!
——我从未将你看做阶下之囚……季宣,留下来,陆文远当日所言,字字出于本心,绝无虚假。
将又一张弓折断扔在脚下,扯出嵌在右肩之上带着倒钩的又一支箭矢。
——陆文远,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不成!
——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安平公主下嫁,我难道能抗旨不从?你也曾是皇族,如何不懂其中关节,怎么还像个女人一般斤斤计较!
——那么你便放我离去,这勇烈侯府,袁某高攀不起!
——走?西楚已经亡国,除了我这儿你还能去哪儿?
咽下喉间涌起的又一次腥甜,将已经砍出缺口的弯刀刺入又一个敌人的胸膛之内。
——四年未见,陆侯爷竟然都有了子嗣,真是可喜可贺!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如果安平公主不来找我,你便打
算继续瞒下去不成?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向那女人做出了多少妥协?
——妥协?你又将我置于何地?我住在你这陆府之中,名义是客,可你这府中上下谁又将我视作客人?简直像个丈夫和正室商量之后偷偷摸摸接进府中的小妾!
——别总是死死攥着你那些无谓的自尊心!
视线开始模糊,脚步开始迟缓,身体的温度随着鲜血慢慢流失。挡了一刀的右臂已经彻底没了知觉,左手五指在发抖,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我累了。我受够了像个女人一样每天等你回来的日子。陆文远,你不如在爱转为怨恨之前放我离去。
——你可以作为随军大夫与我同在玄韬军中,这话我说过千遍万遍,却从未说过要将你限制在侯府之内!
——大夫?哈,是作为随军大夫多一些,还是作为将军的暖床人多一些!
——袁初你从来都是妄自菲薄,强行将自己摆到一个卑贱的位置上去,你知道我从未作如此想法!
——你不是这么想的,但是其他人都是这么想的!你不是我,你没有尝到过永远无法掌控自己命运,永远活在别人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之下的滋味!无论是当年不受宠的皇子,后来的傀儡皇帝,还是跟着你背井离乡,近三十年我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受够了!
——你已经等了我五年了,再等两个五年……不行么?
胸前那一刀似是伤了肺,呼吸之间全是血腥味。以刀拄地踉踉跄跄后退,最终退到了小河边上。
——将军早已知道自己积劳成疾,原本便打算在明诚十六岁时便将玄韬军交予他统帅,自己则向皇上告老,从此便陪着公子云游天下。可是公子要离开,将军便想着若是能此次便将匈奴大单于杀掉,战功便到了再多一分便功高震主的地步,回去向皇上辞官想必也说得过去了。可是……他却再没能回来……
——将军让我将这块木牌交给公子,并转告公子今后再也不用拘束于这一方侯府之内,天下之广,大可去得。
又一队匈奴骑兵自夜色之中浮现,吸取了死去同伴的教训的他们不在靠近,只是持着弓箭远远瞄准。看着他们谨慎而胆怯的样子,嘴角无法遏制地上挑,全然不顾胸腔的剧痛,放声狂笑。
西楚皇宫,金銮殿上,你废了我一条右臂
,拦了我拔剑自刎。我早该知道,从那一刻起这条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袁季宣为了你多活了二十五年,前十年聚少离多,后十五年更是如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趣。陆子璋啊陆子璋,若是我起先便能料到这种种孽缘,是不是该拼着哪怕废了左臂,也要再自刎一回?
恨否?恨,恨你蛮横霸道,独断专行,就连死都是自作主张,不与我知会半分。
悔否?悔,悔我妄自菲薄,顽固执拗,最终害得你魂逝沙场,到头来生死相隔。
可即使痛彻心肺,刻骨铭心,倘若今生能够从头再来,我也依旧……
后退一步已踏入河水之中,眼前一片漆黑无法视物。将刀抛在了一旁,伸手入怀,摸索到贴身放着的那个锦囊,紧紧握住。
子璋,你说过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得陪着你下去,可你我相别十五载,幽幽冥府之中,我如何寻得到你……
双耳一片嗡鸣之中隐隐听到对面人高喝下令,身体在箭矢到来之前向后倒去。水波清凉抚慰周身伤口,痛觉随着五感一齐渐渐远去,最终化为虚无。
☆、第四十四章 回归
自一片混沌之中慢慢苏醒,视线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周围陌生的陈设。随着意识回笼的还有无处不在的痛感,自四肢百骸猛窜上来,痛得他不由得闷哼一声。
“公子醒了?”轻快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莫云笙这才察觉到帐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抬眼望去,顿时一怔:陆全?
那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笑眯眯道:“小的叫陆满,是陆全的同胞哥哥。原来在伤兵营做事,现在被特地派过来照顾公子。这里是帅帐内间,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公子可放心养伤。”
“我……睡了多久?”有微弱的阳光自帐篷缝隙之间照射下来,外面显然已是大亮。莫云笙问道,一开口便听得自己声音如同吞了石子一般,嘶哑粗粝。
“都五天啦。公子从马上栽了下来,还好离大营不远,蹑景又通人性,这才叫了守营门的士兵过去。”陆满拧了一块手帕,替莫云笙擦了擦手,自一旁架起的小火炉上端了碗温着的白粥过来,“虽说都是些皮外伤,但加起来也不是小事,尤其是左肩这一处,之前便挨过一箭,今后公子您可得注意着些,千万别落下病根来。”
陆满不愧是陆全的哥哥,兄弟俩一样的快嘴,自莫云笙醒来后便说个不停。莫云笙在床上躺了许久,头脑还有些昏沉,听着他絮絮叨叨便觉得实在有些聒噪。放下喝了几口的粥,他打断了少年的话:“陆……将军现在何处?”
陆满的唠叨戛然而止,脸色也瞬间低落了下去,半晌才低低道:“三日前匈奴派来使者,将袁先生送了回来,今日下葬。”
莫云笙的手一颤,粥险些泼洒出来。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了。”
提起此事,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陆满显然也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兴致,闷不作声地将煎好的药自罐子里倒出来,滤去渣滓,递给莫云笙服下。见他喝罢自发躺了下来,也不多言,径自端着空碗出去了。
腹中空空总算有些东西填补,身体由内到外地暖和了起来。莫云笙望着帐篷顶上牛皮缝补的缝隙,径自陷入沉思。
那一晚他以受伤为饵,诱骗了那三个匈奴人放松警惕,分散开来在半人高的草丛中搜寻他的踪迹。他伏在一旁苦苦等候伺机而动,终于寻到了破绽,将三人逐一杀死。只是这一番举动尤其耗费心神,杀到最后一人时对方又提高了警惕,两人厮斗了半晌莫云笙才将其斩于刀下,自己也换了一身的伤。抢了一匹
匈奴人的马来骑,哪知这畜生却不服管教,几次要将他摔下去,若不是后来蹑景又跑了回来,他怕是无法在次日凌晨到达玄韬军营地了。
与匈奴合作已是不可为之事,他只有再度回到这北燕军中。经过先前萨尔哈弄出的那一遭,他的身份怕已是暴露了;袁初虽口口声声说救他只是顺手,但毕竟是因此身死,只怕玄韬军内这一干将领是要把过错怪罪在他身上了。
还有……那个在阵前试图将他一举射杀的男人。
一想到养好伤后不得不面对的这些事情,莫云笙便觉得棘手万分,一筹莫展。此时药效已起了作用,头脑又开始困乏起来,他也乐得就此逃避考虑这些事情,索性统统抛到脑后,陷入了黑甜乡中。
这一睡再醒来便到了晚上。陆满不在,炉子烧着,帐内依旧十分暖和。莫云笙正想爬起身来,却听得外面有人在低声争论,连忙停了动作,凝神谛听。先前陆满说他如今正在帅帐内间之中,那这一道帘帐之外,只怕是玄韬军在开军议吧。这些将领们似乎也知道他在里面,虽是争论,却从不高声说话;莫云笙听了半晌也无法辨认究竟说的是什么,干脆放弃,复又躺了下来。
争论仍在继续,似乎有几人已按捺不住情绪,声音也稍稍高了些,不多时却又齐齐静了下来。莫云笙心下通明,果不其然是陆啸开了口,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半点不容旁人置喙。他既然发话便是一锤定音,众将纷纷起身,轰然应诺,随后便相继离去。陆啸似乎又交待了些什么,随后便起身朝着内间而来。
看着帘帐之上的人影越发走近,莫云笙心下不由得有些慌张。看着那帘帐已经被掀开一角,他连忙闭上眼睛,做出熟睡的样子。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陆啸显然动作很是谨慎,只发出了微小的响动。帐内空间不大,男人的脚步踏在毛毯之上无声无息,几步便到了床前。头顶的亮光被挡住,莫云笙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双手在被子下握成了拳头。
一只微凉的手小心搭上他前额,试了试温度便又悄然移开。四下一片静默,半晌,莫云笙听见陆啸轻叹了口气,声音中竟透着些疲惫与无奈——这是他从未在对方身上寻到过的情绪,听得他心中一沉。
阴影移开,被遮挡的光再度照射过来。莫云笙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默然注视着男人走出帐外,神情中带着些自己并未觉察的怔忪。
他还没有做好直面
男人的准备,在经历了这诸多事情之后,他也不知道陆啸对待自己的态度是否依旧会如同往昔。无论是对于袁初之死的连带怨恨,还是对是否与匈奴勾结逢场作戏的怀疑,都将令他无法承受。然而陆啸先前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莫云笙并不是蠢人,稍稍惊讶过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男人的心思,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看来,对方也是在同样逃避着来自他的质问吧。
随后几日莫云笙便足不出户,安心歇在帐内养伤。陆满每天早晨都会过来照顾,顺便带来匈奴与玄韬军交战的最新消息。内外帐相隔的帘子在他醒来的第二天便被换成了能够隔绝声音的厚重棉布,陆满看到了还有些尴尬,莫云笙却神色如常,只是一笑而过。
即便他与陆啸关系再亲密,也毕竟是南陈皇子,这些玄韬军的将领自然是心怀防范,出了最近的事情之后敌意更甚一层也是早就可以料到的事情。调换了立场他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措施,人之常情而已,无可厚非。
然而,陆啸似乎在刻意避免与自己见面一事,却令莫云笙有些耿耿于怀。
他如今身份敏感,这里又是帅帐,玄韬军的机要都放在这里,轻易不能被人看了去;陆满每日白天被派过来照顾他,其实也是存了监视的意思。莫云笙对这些心知肚明,因此从来都只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内,从来不曾迈出过一步;然而陆啸却看准了这一点,也不曾进来看他。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帐篷之内,却被那一道帘子完全阻挡开来。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莫云笙身上伤势已经大好,行动全然无碍。陆啸早在七八日前便率大军前去与匈奴王庭军一战,至今未归,营中只剩了步行作战的重盾甲士留守。下午若是得闲,陆满也带着莫云笙出去走走,免得在帐内待了过久再闷出病来。
“这一场仗打完,怕是便要撤回去了。”将剩下的箭枝归拢好放回武库之内,陆满说道。
莫云笙正在擦拭手中长弓,闻言一怔:“撤回去?”
“如今已是深秋,待到入了冬,草原上下了大雪,双方都得休战。”陆满答,“等到来年四月冰雪化尽,战争才能继续,这也是每次征匈奴都要打很长时间的原因之一。”
“那在此期间军队难道就驻守在鸣沙镇不成?”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当年老侯爷第一次征匈奴时和老朔北侯发生了冲突,后
来就改成了勇烈侯奉皇命领亲兵营替天巡边。其余军队虽然依旧在鸣沙镇戍守,但若是有匈奴来犯,却是归于朔北侯暂时调遣。老侯爷和老朔北侯都是炮仗脾气,谁也不肯相让,原本只是为了将他两人隔开,后来倒渐渐成了惯例。想必将军此次,也是要如此做的。”
莫云笙擦拭弓弦的动作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他垂着眼,神情依旧平静,状似随口问道:“所谓替天巡边,便是在北燕边郡统统走上一圈?”
“是的。”陆满理所当然地答道。
莫云笙没有回答,继续细细擦拭弓弦。半晌,他抬起头,淡淡道:“我想去袁先生墓前拜祭,烦请带路。”
袁初的墓地在军营以南的一处矮坳之中。
一抔黄土,一块木头削制的墓碑,面朝西方故土。这便是西楚末代皇帝的安眠之处,简单得近乎有些寒酸。莫云笙看着墓碑之上“先师袁初之墓”几个大字,郑重跪了下来,三叩首。
一年多来这人虽是对他百般讥讽刁难,还曾经威胁说将会取他性命,却未曾付诸任何实际行动,反倒多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回想起袁初少有的几次情绪外露,莫云笙心下明白,男人所言,不过是告诫他切莫将自己的悲剧重演罢了。
然而南陈终究并非西楚,他莫云笙终究并非袁初。他无法放下执念,更无法将一直以来受到的种种压迫欺辱一笔抹消。
铤而走险与匈奴联合如今已成泡影,他原以为五年之内回归故土早是奢望,上天却再度赐下大好良机。
即便前途依旧生死未卜,即便迈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他也要放手一搏!
☆、第四十五章 巡边
十余日后,大军终于回返。整个军营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只待休整完毕,便要拔营启程,重归北燕。
当初因为容熙刚刚登基,朝中根底不稳,又兼有左丞相李文盛一党作乱,所以这征匈奴一事一拖再拖,直到七月才得以出征。时间短暂,因此年前的交战不过是预热,真正的胜负尚要等到来年开春方能揭晓。而这一趟玄韬军先是拔除了匈奴左贤王普赫的整个部族,随后对上王庭军时随算是势均力敌,双方伤亡五五之数,然而陆啸却在阵前将匈奴大都护图鲁斩于马下,也算是玄韬军赢了一场。如此战绩回报上洛,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外面军议开得热火朝天,莫云笙站在一帘之隔的内帐仔细听着,虽然依旧不甚分明,却也能听出是在议论拔营回师与在鸣沙镇驻守一事。在场的多是自陆文远时期便在军中的老将,对于每次冬天的这一套事务早就驾轻就熟,此次军议,倒多是提点陆啸与秦展这两个后辈的。
要交代的事情并不多,很快便一一部署完毕,众将随即告辞,陆续出了帅帐。莫云笙听着陆啸和孙瑜秦展等人道别完毕,在帐内走了几圈便没了声息,想必是已坐了下来处理军务。他握了握稍有些汗sh的掌心,一咬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与内帐的狭小空间相比,用作军议场所的外帐自然是要广大无比。正中是一方围着椅子的长桌,一旁架上挂着整幅北燕边境与草原的地图;靠近内外隔帘之处摆着一方稍小的桌案,上面稍有些杂乱地堆着大小卷宗。而玄韬军的主帅此时便坐在那方桌案后面,面前摊开封黑底银边的折子,显然是要呈给皇上的奏章。见了他出来,男人猝然停笔,墨黑的瞳中满是错愕,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自七月初从上洛出发至今两人便很少相见,这般面面相对更是从未有过。数月未见陆啸似乎消瘦了不少,看上去比先前更加严肃冷厉,眼底却透着深重的疲惫,与那一日莫云笙听到的那声叹息如出一辙。见到莫云笙突然出来的错愕很快自眼中消散,男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口中淡淡问道:“伤势恢复的如何了?”他开始继续撰写奏折,下笔却似千钧,每一划都缓慢至极。
“已经无碍。”莫云笙轻声答道。
陆啸却只是轻“恩”了一声,没有再做任何表示。生疏而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莫云笙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半晌轻声道:“袁先生之事,我……”却是没有说完。
陆啸的笔停了一瞬,沉默片刻
后道:“先生早在从上洛发兵之时便存了死志,就算你当时不在匈奴大营之中,他也是一样要去的。众位叔伯都是明理之人,断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无须担心。”
“你是否想知道我在匈奴大营中做了什么?”莫云笙突然问。他直视着神色瞬间变得僵硬的男人,一字一句道,“呼衍单于想与我联手,助我登上南陈皇位,与其互为犄角,夹击北燕。”他顿了一顿,“我拒绝了。与虎谋皮,太过危险。”
陆啸依旧没有说话,表情却似乎缓和了些,仿佛暗地松了口气。莫云笙又问:“如果当初呼衍单于没有拦下那一箭,你今后要如何?”
这一次,他没有自问自答。
陆啸坐在那里,沉默得像块石头。片刻,男人终于将笔放下,低声道:“破匈奴,平南陈,助皇上江山一统,登上天下至尊之位,待他不能容我陆家之时,便辞官归隐,孤老终生。”
莫云笙嘴角微挑,语气中并无半点讽刺:“真不愧是勇烈侯。”说罢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陆啸一怔,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云笙,我……”
“莫云笙虽然愚钝冒失,这识人一事自认还是比较清楚的。”莫云笙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依旧坐在原处的男人,看着那人双眼之中翻涌着却被极力压抑的种种情绪,“我既然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便早已预料到你会做何等选择。将我的身份出卖给匈奴人的不是你,将我逼迫到命悬一线的也不是你,擅自投军以至于受到这番遭遇也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过是做了一军主帅应做之事,我为什么要怨恨你?”他微微俯身,在陆啸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若是你因为我而对匈奴人做出让步,那么勇烈侯也就不再是勇烈侯了。”
下一刻身体已经紧贴,环在自己的腰上手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折断。四片唇再度相贴,这一次却不是浅尝辄止。莫云笙看着陆啸,那人亲吻之时依旧没有闭上眼睛,被压抑许久后终于喷薄出来的情绪暴露无遗。他合上双目,伸出手臂回抱住男人,慢慢收紧。
若不是太看重,太珍惜以至于到了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地步,这向来叱咤疆场雷厉风行的北燕将军,如何会忧虑到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无奈和疲惫暴露于人前,又如何会选择与他性格作风完全相反的消极逃避。
射出那一箭,便是将血肉自心头生生扯离,却即使痛彻骨髓也不能表露丝毫;失而复得后又该是
怎样狂喜,激动过后想到自己或许已对他绝望怨恨,一颗雀跃的心瞬间跌落谷底。莫云笙想,他即便能摸清男人的心理变化,但那一刻的大起大落,自己却绝无可能模拟出半分。
陆啸,莫云笙何德何能,值得你爱之至深。
袁先生说的对,从一开始便存了私念的我,早已不配去谴责你半分。再利用你一回,再欺骗你一回,从此你我便各奔东西,假若他日在战场之上相见,你毫不犹豫地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