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一言未发的清秋终于开了口。
白天武停下脚步,凝目看她,却没有松开手。
算上三年前河边相遇的那回,以及上次她在桃林里晕倒后他送她回宫,这是他第三次抱她。每次倚在他怀里的时候,她都是那么纤弱,那么无助,不像个武功卓绝的侠女,更不像个发号施令的一宫之主,只像个需要他保护、怜惜的小女人。
他心弦一颤,一股激流在胸臆间暗暗涌动起来。
“放我下来啊!”清秋被他异样的眼神看得心慌,赶紧扭过头去,红着脸催促道。
“要是我不呢?”白天武轻声道。
“你……”清秋惊愕地回头看他,在她的印象中,他从未对自己说过半个“不”字。
目光相接时,她发现了他眼里闪动的灼热的光,就好像……要把她融化成水一样。她的心怦然狂跳,神思恍惚了一瞬。
忽然,她唇上一热,惊觉他已低头吻住了自己。“嗯……”她战栗了一下,惶恐地用力推他,可他却不为所动。慌乱间,她伸指向他胸前戳去。
白天武只觉像胸口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轻哼出声,身子向后一仰,清秋急忙乘机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两人隔开几步,各自倚在树上喘息起来。
“对不起!”两人突然同时抬头出声,又同时尴尬地僵住。
“对宫主无礼,是属下的错!”白天武苦笑着闷闷地道。
“不……”清秋连连摆手,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腕上的伤痕映入了白天武的眼帘,他跺了跺脚,暗骂一声“该死”,急急走上前去。
见他朝自己走来,清秋像惊弓之鸟般瑟缩了一下,却见他撕下一块衣襟,低头仔细地帮她包扎起伤口来。
她松了口气,小声道:“谢谢你。其实,只划破点表皮,没什么的。”
“可他伤的却是你的心,伤得很重!”白天武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激愤,“我真不懂,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对他抱有幻想!”
“我没有!”清秋激动地尖叫。
“你有!”
“没有!”
“要是没有,为什么你一直拒绝我?这三年来,我对你怎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你就是这么死心眼,死死抱着对那个混蛋的幻想不放?”
白天武瞪着她大声咆哮。也许是清秋的负伤给了他太大的刺激,他再也无法对她谨守下属的礼节,情绪的闸门一旦冲开便不可收拾。
清秋被他吼得愣住了,仰脸呆呆地看着他,泛白的樱唇一个劲儿地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冲动过后,白天武情绪渐稳,看着清秋楚楚可怜的样子,他立刻后悔了。可是,没等他出言道歉,清秋已经先开了口。
“我知道自己很傻,我也知道我的梦该醒了!”她无助地掩面哽咽道,“可是,我的心却不听理智的使唤!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一段用心投入的感情,不是说收就能收得回的,这个……我了解!”
清秋愕然抬头,看着白天武温柔如水的目光,她心里一酸,情不自禁地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哭吧,尽情地哭吧,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白天武轻轻搂住了她,安慰地拍着她的脊背。
这一次的拥抱与任何欲望无关,他的心底,只是漫溢着对她的怜惜。
* * * * *
客栈内,韩凌仙带着一丝怯意,抬起颤抖的手把金创药往蔺宇涵右臂的伤处倒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满眼的鲜红和刺鼻的血腥气让她感到阵阵晕眩。
“算了,我自己来吧!”蔺宇涵向她摊开手,示意她把药瓶给自己。
“不!”韩凌仙摇了摇头,咬牙继续她手里的活儿。要不是她自作主张地一个人跑出去,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蔺宇涵没有骂她,可是她心里难受。
见她坚持,蔺宇涵不再说话,低头陷入了沉思。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缠布带时,韩凌仙的双手因为害怕而变得不听使唤,她拉起布带的两头打结,却不小心在蔺宇涵的伤处重重碰撞了一下。
“对不起,弄疼你了吧?”韩凌仙慌忙道歉,奇怪的是,蔺宇涵没有任何反应。她愕然抬头,发现他正直着眼睛发愣。
“大哥!”她诧异地呼喊。
“哦!”蔺宇涵像还了魂似的惊醒过来,随即感觉手臂上的剧痛,不由得皱了皱眉。
韩凌仙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大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什么?”蔺宇涵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为什么你看她的眼神,上一刻与下一刻可以判若两人?”韩凌仙凝眸低语道,“你面不改色地伤了她,可又因为她的伤而走神,自己差点丢了性命。我敢打赌,你到现在,心里想的都是她!”
“仙儿,别说了!”蔺宇涵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发出了一声虚弱的抗议。韩凌仙虽性格单纯,有时偏又心细如发,观察入微,让他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
韩凌仙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她现在隐隐有些体会到蔺宇涵对她隐瞒小常下落的用心,以及所谓“不可避免的纷争”之含义。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迷惘,她敢断定,蔺宇涵和冷清秋两人之间的纠葛远比外界所传说的更复杂,这个,只要看他们两人见面时同样怪异的神情就知道了。
“我……有些累了,你自己回房去吧!”蔺宇涵受不了韩凌仙那种若有所思的注视,不得不开口下了逐客令。
韩凌仙知道他心情不好,自己呆在这里只会让他更难受,于是听话地起身欲行。
“我会帮你见到小常的。以后,不要再擅自行动了好吗?”在她走开前,蔺宇涵追加了一句。
韩凌仙红着脸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房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蔺宇涵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疲惫不堪地以手撑额向桌上倚去。半晌的沉默后,他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除了五官之外已大半成形的木人像。
人像的胸口处缀着抹红印,那是他上次不小心划破手指沾上的血迹,此时早已渗入了木缝深处。殷红的血点,其形如心—— 一颗炽热如火,却又伤痕累累,流淌着鲜血的心。
他看着人像发怔,心口处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片刻后,他手握刻刀上下翻飞,一双灵秀的眸子在纷飞的木屑中逐渐显现出来……
* * * * *
大哭一场之后,筋疲力尽的清秋倚在白天武肩上沉沉睡去了。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连个梦都没有做。
白天武怜爱地凝眸看着她,从她柳叶般的眉,长长的睫毛,秀挺的鼻子,直到纤薄而红润的唇。
她的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教他一辈子也看不够。
他更喜欢现在这种与她如此亲近的感觉,近得可以触摸到她柔柔的发丝,近得可以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
舍身阻敌(二)
他的唇边漾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眼中异彩闪烁,但片刻间又渐渐黯淡下去。
现在的她是无意识的,所以才会这样柔顺地靠着他。可是,天就快亮了,她一旦醒来……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害怕还来不及做上一个酣畅淋漓的梦,这短暂的幸福就离他而去。
要是时光能就此停留,让他们两个永远这样亲密而又自然地靠在一起该有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至少可以让它暂时停留,多停留一刻是一刻吧?
他拧了拧眉,颤抖着抬起手,伸指向清秋的睡|岤上戳去。
睡梦中的清秋没有丝毫抵抗,只是低低地“嘤咛”了一声便把头埋在他怀里睡得更沉了。
“对不起!”他轻抚着她的面颊颤声道,“就让我放肆这一次吧。你可以诅咒我,让老天给我报应,但在我下地狱之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这一刻的感觉印在心里,带到下辈子,再下辈子,带到生生世世的梦里去!”
说着,他张开双臂紧紧拥住她,俯下身去,深深地,温柔而又坚定地吻上了她的樱唇。
忽然,身旁的草丛里“唰”的响了一下,他猛地惊跳起来,警觉地喝问道:“什么人,出来!”
草丛里静默了一刹,随即窸窸窣窣地站起十余个人来。为首的长脸中年男子尴尬地轻咳一声,躬身为礼道:“属下邱彦率南义堂属众,参见宫主,参见白护法!”
刚才那一幕他都看到了,所以当然知道现在的宫主无法回答他,可出于礼节,也为了减少白天武的尴尬,他只有装作不知道这回事。
白天武顿时愣住了,脸色阵青阵白。这一刻,他真的很想死——或者把眼前所有的人全都杀死。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尊雕像般僵立在那里。
此时此刻,邱彦的窘迫感绝对不会比他少到哪里去,可是……目前的情况很糟,没有时间了。他又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唤道:“白护法……”
白天武毕竟是仙宫属一属二的人物,瞬间的难堪过后,他及时地发现了邱彦脸上紧张的神色,于是定了定神,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禀白护法,昨夜,无极门西南分舵数十名弟子死于‘夺魂散’之下,现场还留了字,说是追讨多年前的一笔血债……”
他看了昏睡中的清秋一眼,讷讷道:“落款是飘尘仙宫宫主冷清秋!而且还有人指证亲眼见到你们两位经过那里!在附近访友的蔺长春闻讯后立刻赶去分舵,率门下弟子追查你们的行踪,现在,已经到了绝龙岭下,看他们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只怕……情况不妙!”
白天武皱起了眉头。
无极门西南分舵?不就在绝龙岭附近吗?他们一到这里,就有人被毒杀,而且还是死于清秋习自母亲的独门毒药?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这么说来,蔺长春已经知道清秋的身份,并且开始发动攻击了。的确高明,较之当年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白天武不禁心头一紧,但他仍是很镇定地问道:“来了多少人?”
“大概……有七八十人!”
白天武略一沉吟,尔后果断地道:“你们带宫主先走,我断后!”
邱彦迟疑地“呃”了一声,没有立即应命。
“怎么,对我的话有异议?”白天武微愠地蹙眉。
“不……不敢!”邱彦为难地道,“可是,是莫护法要我们来协助宫主和白护法办事的。她交代过,事毕之后,一定要护送两位安全回宫!”他特意把“两位”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以示他要负责的不只是宫主一个人的安全。
白天武怔了怔,似是有些意外,但旋即沉下脸道:“邱堂主,你入宫也有十多年了,不会弄不清我跟莫红绡的职位到底谁高,应该以谁的意见为准吧?”
“这……”邱彦顿时语塞。
“立刻带宫主走!”白天武厉声低吼,面上是一派不容置疑的神情。
邱彦不敢再反对,立即命一名女属众上前背起清秋,其他人紧随左右护持。临行前,他面带忧色地看了白天武一眼,欲言又止。
宫主当年的遭遇他也略有所知,可以想象,她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出头维护她的人恐怕也会被当作武林公敌来对待。而那个蔺长春实在是太厉害了,自执掌无极门以来从未有过败绩,白天武身手虽好,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快走吧,我自己会小心!”白天武语气转缓,甚至对邱彦微笑了一下。飘尘仙宫中的所有人都是亲如手足,对方的关心和担忧,他又怎会不明白,刚才抬出身份来压人也是迫不得已,只因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比清秋的安全更重要。
邱彦终于不再说什么,对白天武行了一礼之后,便率众属下护着尚自昏睡的清秋疾行而去。
他们刚刚离开,不远处就传来了一片嘈杂的人声,白天武深吸口气,纵身朝与邱彦他们所走之处截然相反的方向奔去,沿途还故意拨动树丛弄出沙沙的响声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在那边,在那边!”沿路搜查的无极门弟子闻声纷纷追了过去。
白天武微微一哂,信手拈起一把石子向他们掷去。“哎哟”连声中,数人被击中|岤道,浑身瘫软,倒地不起。一招得手,他的第二把石子又跟着飞出。
忽然,一道灰色的人影飞掠至前,挥袖一卷,四散的石子顿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此人挥袖带起的劲风竟让与之相隔甚远的白天武胸口一阵发闷,他立刻明白,自己是遇到劲敌了。
“蔺长春!”他的脑海里浮现起了这个名字,脚步随之停下。
他知道自己跑不了,而且,他也不想跑。他真的很想见识一下,那个把清秋害得惨不堪言,却仍能在武林中享有侠名的伪君子到底是何等样人。
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相貌斯文,神情凛然,头戴儒生巾,宽袍大袖,衣袂飘飘的蔺长春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他面前。凭着习武之人的直觉,他敏锐地感受到对方儒雅的外表下涌动着迫人的威势。
“阁下可是飘尘仙宫的白护法?”蔺长春淡然开口。
“正是!”白天武环抱着双手斜睨了对方一眼,“你……就是蔺长春那老贼吗?”
“大胆狂徒,竟敢对我们掌门无礼!”无极门众弟子齐声怒斥。
蔺长春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呼喝,沉声道:“冷清秋没跟你在一起吗?”
“你这个假仁假义、满手血腥的老贼不配叫宫主的名字,更不配在她面前出现!”白天武冷冷地回应。
“看起来,你对她很忠心!”蔺长春玩味地打量着他,“能让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对自己如此忠心,她的确很有手段!”
“比不上你!否则,飘尘仙宫就不会有她这个宫主!”白天武针锋相对地刺了对方一句。
蔺长春的眸中闪过了一道异光,但转瞬即逝。
“可惜呀可惜!”他扼腕地长叹道,“飘尘仙宫在西域之时,据说也算得上是个侠义为怀的门派,怎的到了中原就变得这般不堪?看来,有冷清秋这个宫主,真是飘尘仙宫的不幸!”
白天武的面色骤然变冷,黑眸中涌起了杀气。没有人可以在他的面前侮辱清秋,就算对方的武功比自己高,他也会誓死捍卫她的尊严,更何况,这个人还欠着她一笔三年前的血债。他提气凝神,qisuu右手摸向了腰间的长剑。
看出白天武的心思,蔺长春的唇边勾起了一抹同样带着肃杀之气的冷笑。刹那间,他身上那袭灰色的长衫在鼓荡的真气下泛起了圈圈如水的褶纹……
* * * * *
“啊——”
怪叫声中,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突然从窗口处探进了蔺宇涵的房间。
任何人见到如此诡异的情景,恐怕都很难不被吓上一大跳,但蔺宇涵却是个例外。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头也不抬地修整着手中的木雕,淡然道:“老哥哥,你大老远追我到这里,该不会是只为了扮鬼来吓我吧?”
怪叫声顿时止歇,代之以哀怨的呻吟:“不会吧?你这人到底是什么投胎的?这样都能知道是我?”
抱怨声中,醉叟苦着脸跳进了房间,手里提着个鬼面具。
舍身阻敌(三)
“除了你,连鬼都不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蔺宇涵丝毫不理会对方那副自尊心受损的夸张表情,仍旧继续着手里的活儿,同时单刀直入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还不是怕你会死在幽冥阵里!”醉叟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这只三脚猫,再加上我这只独脚猫,好歹也能凑出只四肢健全的来不是?”
蔺宇涵感受到了对方戏谑言语中流露出的关怀之意,神情顿时一暖,但目光却更显黯淡:“幽冥阵果然厉害,我一时间对它莫可奈何。你来了,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
“还好,你知道进退,没有死撑!”醉叟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我想撑也没有时间,因为仙儿出事了!”想到对方的泄密造成凌仙身陷险境,蔺宇涵的口气又不善起来。
“嘿嘿!”醉叟了然而心虚地笑着,表明他已经听闻了事情的经过。
也难怪,当时在场的焦泽怎会不抓住这次机会大肆炫耀自己是如何与斩情公子“并肩作战”的?不消一两个时辰,此事定然就传遍江湖了。
感念于对方不辞辛劳地追来相助自己,蔺宇涵也不想再去计较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情,于是岔开话题道:“还有别的事吗?”
“当然有!”醉叟面色一端道,“知道吗?你老爹下山了,此刻就在离这里不远的绝龙岭!”
蔺宇涵眉头一紧,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道:“我爹?他来做什么?”
“缉凶!”醉叟干脆利落地答了两个字,不待对方询问,他立即择要解释了事情的原委,看来,此事已经严重到了让他无心再开玩笑的地步。
蔺宇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父亲已率人包围绝龙岭时,他一跃而起就往门外冲去。
“哎,小兄弟,我还没说完呢!”背后传来了醉叟大呼小叫的声音,“冷姑娘已经离开了,那里只剩下个抢了你的旧人,又绑了你的新人的坏小子而已!”
蔺宇涵闻言一怔,但脚步未停,依旧风驰电掣地朝绝龙岭的方向奔去。
* * * * *
绝龙岭上,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正在数十名无极门弟子的围观下进行着。
蔺长春自恃前辈身份,不许弟子们插手,而且以赤手空拳对白天武的长剑,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白天武感到被轻视的愤怒。
然而,数十招一过,当他发现对方绵密的掌势和雄浑的内力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自己纵有兵器在手也占不到半点便宜时,他才不得不相信对方和自己空手相对并非夜郎自大,“武林第一高手”的称号也不是凭空而来。
此时,他已知真刀真枪地较量,自己绝对赢不了蔺长春,甚至想打成平手也是奢望,若要逃跑,四面又围了那么多人,只需把自己阻上一阻,对方立时便可追上,成功的希望也极其渺茫。在认识到自己脱身无望后,他便起了以死相拼之心,反正拖延了那么久,清秋定已安然远去,他再无牵挂了。
想到这里,他故意加重了喘息声,手上剑势减缓,还用内力迫出满头大汗来。他存心提前示弱,是为了要对方放松警惕,以便寻得一拼之机。
蔺长春见状不禁怔了怔。在他看来,对方的功力虽不及自己深厚,但也算得上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了。据他原先的估计,对方和自己勉力周旋上百来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现在,才不过五十多招,怎的这么快就后劲不继了?
“难道是我高估了这小子?”他疑惑地想着,手底的攻势不知不觉地缓了下来。毕竟,他真正想要的人是清秋,抓个活口,总比弄具尸体有用得多。
谁知,就在他刚刚撤回几分内力,准备改用较轻灵的招势夺下对方兵刃的时候,白天武竟突出奇招,身形诡异地一拐,长剑骤然突破他的防守,带着呼啸的风声,凌厉无匹地向他咽喉处刺去。
猝不及防之下,蔺长春险些中招,在众弟子的惊呼声中,他急忙将身子向后一仰,冰冷的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削了过去。
亡魂之劫虽然逃过,但这样的躲避方式却让蔺长春自觉在众弟子跟前大失颜面,恼羞成怒之下,他再也顾不得对方的死活,人还未站直,右掌便含恨击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白天武袭去。
白天武一招突袭未成,正暗呼“可惜”,不料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他不及回剑护身,这一掌便结结实实地印在他胸口之上。
霎时间,排山倒海的掌力震得他整个人飞跌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一股血箭同时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洒开了一串殷红的血花。
“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老夫了!”余怒未息的蔺长春后招续发,再度以千钧之势一掌击向他的天灵盖。
刚才那一掌已打得白天武浑身的骨节如散了架似的,根本无法再挪动分毫,此时,他只得暗叹一声“天不助我”,黯然闭目待死。
“爹,不要!”
忽听一声清朗的呼喝划破空际,一道青影飞掠而来,挡在白天武跟前,双掌齐出迎向蔺长春。砰然巨响中,蔺长春上身微晃,青衣人却合身倒飞出去,直到脊背撞上一棵大树才好不容易刹住了后退之势。
“涵儿!”蔺长春收掌后又惊又怒地喝道,“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原来,刚才拼死接下蔺长春那一掌的正是及时赶到绝龙岭的蔺宇涵。蔺长春挟愤出手,几乎是全力施为,他以双掌对父亲单掌,兀自被震得气血翻涌,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右臂上的伤口也被震裂了,鲜血顿时淋漓而下,痛得他头晕目眩。这还是他的那一声“爹”让蔺长春手下略缓,否则的话,他非受内伤不可。
“爹,我……”此时的蔺宇涵只能靠在树上吃力地喘息着,想要出言解释,一时间却是力不从心。
见儿子脸色苍白,右臂处血迹斑斑,蔺长春心里一疼,不忍再责怪他,急忙伸手封了他伤口四周的|岤道,又将自身真气贯注到他体内,帮他调理了一下内息。
“多谢爹爹,我没事了!”片刻后,蔺宇涵向父亲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示意自己已经无恙。
蔺长春见儿子面色已恢复正常,于是依言放开了手。
“你刚才那是做什么?知道有多危险吗?”他沉下脸斥道。
“爹,对不起!”蔺宇涵深吸了口气道,“可是,白天武不能死!”
“为什么?”蔺长春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我听说,就是他绑架凌仙,又出手暗算伤了你,而且,他还帮冷清秋毒害了我门下众多弟子,这你也该知道了吧?那为何还要替他说情?难道……”他面色一寒,“是因为冷清秋那个妖女?你对她还……”
“怎么可能?我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她!”蔺宇涵冷冷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可是,话又说回来,她还活着,也未必是件坏事。毕竟她是我们找回《易天心经》的唯一希望!”
舍身阻敌(四)
蔺长春闻言,眸中顿时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这姓白的……”
“他和冷清秋举止亲密,看起来像是情人!”蔺宇涵撇了撇嘴角,冷眼看向躺在地上的白天武,刚才那一掌虽未打中他,但在凌厉的掌风激荡下,伤势沉重的他已经晕了过去。
蔺长春蹙眉沉思了一下,对儿子赞赏地一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易天心经》关系着本门的兴衰荣辱,尽快把它找回来才是头等大事。要报仇,将来有的是机会!”
他俯身探了探白天武的鼻息,自语道:“还好,一时之间死不了!”说罢便命令随行众弟子将其抬了下去。
把善后事宜处理妥当后,蔺长春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对了,凌仙怎么样了?”
“她很好,现在在镇上的客栈里歇着。”蔺宇涵淡淡地道。
“你这孩子,真是不解温柔!”蔺长春微责地叹道,“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孩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怎么可能很好?你也不晓得多陪陪她,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客栈里!唉,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蔺宇涵默默地垂着头,没有答话。
蔺长春见状也不再多说,摇头一笑道:“好了,爹要回山去了,还有很多大事等着我处理呢!至于你……”他指了指儿子的鼻尖,故作严厉地道,“给我好生把凌仙送回家去,不完成任务,不许回山!”
说罢,他双手一背,迈着轻快的步子大笑而去。
蔺宇涵慢慢地抬起头来,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许久,他方才长叹一声,眸底闪过了几许复杂难言之色。
* * * * *
把韩凌仙送回鹰扬帮后再回到无极门,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一身风尘仆仆的蔺宇涵面上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倦色,只是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眉头也紧紧蹙着,似是边走边思索着什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将要踏进山门之时,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唤回了他的思绪。他停步抬头,看清眼前人的同时,对方也已出声呼唤:“大师兄!”
坐在山门前石阶上的,是他五师叔姚枫的徒弟,他在无极门总舵的师兄弟中排行最末的小师弟陶晟。
无极门上几代门徒不多,同门之间都互以排行相称,但自蔺长春执掌门户后,无极门的势力和规模都发展得极其迅速,算上各地分舵的话,蔺宇涵这一代的弟子要有将近万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家再以排行相称就实在是太过繁琐了,而且,要是出现“八百师弟”、“一千零一师妹”之类的称呼也未免成了笑话,所以,如今门中的规矩便是,除掌门弟子称“大师兄”或“大师姐”外,其余弟子均以姓氏相称。
看了看正从石阶上拍衣站起的陶晟,蔺宇涵眼中的沉思之色立刻消失,又恢复了那张似乎永远一成不变的,平板冷峻的面孔。
“陶师弟!”他简单点个头算作是给对方的回应,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事?”
陶晟闷不吭声地瞪着他,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才涩然开口道:“你在黑松林遇上冷师姐的事,我都听说了!”
蔺宇涵的目光几不可见地闪动了一下,但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接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陶晟似乎本是希望蔺宇涵主动表示些什么的,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我真是搞不懂,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顶着这么张没血没肉没反应的死人脸回来?难道冷师姐尚在人世,对你来说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意义?当然有!”蔺宇涵耸了耸肩,淡然道,“失踪的《易天心经》有望寻回,此乃无极门上下之福。”
许是对他的回答感到难以置信,陶晟愕然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烦躁地原地兜了几圈,他一叉腰站定在蔺宇涵面前近乎咆哮地道:“我跟你说过,我不相信冷师姐和二师伯会做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恨自己当年太过懦弱无能,一时间被唬得没了主意,就这么跟着他们瞎折腾,可过后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不对……”
略微顿了顿,他满怀希冀地望向蔺宇涵道:“你就没觉得,冷师姐还活着,这是天意,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们,当年的惨案另有隐情,所以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去把事情调查清楚?”
在众多同门之中,陶晟跟蔺宇涵的关系曾经是最好的,因蔺宇涵之故,他与清秋的关系也不错。他的年纪比蔺、冷二人小,对他来说,他们就像他的哥哥姐姐,或者说,是哥哥和嫂子,他们关心他的生活,教导他的武功,三人之间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岁月。
然而,一切都随着逍遥子被毒害的那场惨剧而改变了。当年的陶晟年岁尚小,遇到那样的大事哪里还有主意,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着众同门一起去“声讨”冷伯坚父女,直到冷伯坚死在蔺长春掌下,清秋也被蔺宇涵逼得跳崖,这血腥悲惨的结局给了他极大的刺激,才让他逐渐清醒过来。
凭着多年相处对清秋的了解,他越想越觉得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但凭他的阅历和能力,就算有所怀疑,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查明真相,所以,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蔺宇涵。没想到,蔺宇涵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还把他大骂一顿,叫他不要异想天开,无事生非。
自此,两人就闹僵了,平时若无必要,彼此间都不说话,三年来,这还是陶晟第一次为了门中公事以外的事情主动来找蔺宇涵。
听了陶晟的话,蔺宇涵缓缓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直到对方已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时候,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三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陶晟眨了眨眼,一时间不解其意,仔细一想后才明白对方是说自己幼稚、白痴,直到现在还在为一件早已下了定论的事情纠缠不清。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气得浑身哆嗦起来:“你……你……蔺宇涵,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亏你当年和冷师姐那么相爱,你就不能为她花一点点时间精力去调查一下,就当是再给她,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就算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啊!你怎么就能这么无动于衷,这么……这么冷酷,这么绝情呢?”
蔺宇涵不动声色地听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就好像正在被人破口大骂的根本不是他,整件事情也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直到陶晟骂累了,也没词了,暂时停下来的时候,他才轻哼一声道:“练功的时间快到了,如果不想被罚,就马上回去准备。”
说完,他没再看陶晟一眼,径直跨进山门扬长而去。
陶晟就这样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直到蔺宇涵已走出老远,他才跺着脚恨恨地骂出声来:“姓蔺的,你是个混蛋,十足的混蛋——”
血染银芒(一)
“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一口饭也不肯吃?”龙泉山上,原本用于关押犯错弟子的思过崖石牢门口,蔺长春皱眉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焦泽,语气不善地问道。
“是啊!这姓白的混小子,简直是死鸭子嘴硬!枉费了蔺盟主您对他那么仁慈!”焦泽愤愤地答道。
听闻白天武被蔺长春所擒,焦泽立刻巴巴地赶来,毛遂自荐当看守。
他脸上被划出的“走狗”二字,直到现在还隐约留有痕迹,这样的奇耻大辱让他对白天武恨之入骨,可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武功,这辈子也休想报得了仇。所以,他想趁这个机会,以帮忙审犯人为由,将已成阶下囚的白天武好好修理一番。
没想到,蔺长春只准他在门口看守,不许他擅自对白天武采取任何刑讯手段,他恨得牙痒痒的,可又不敢违背蔺长春的意思,只好拼命试图用言语来激怒蔺长春,希望能逼得对方发狠,替他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沉着脸思索了片刻,蔺长春示意焦泽打开牢门,吩咐他在外面候着,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昏暗的石室中除了一堆聊充寝具的稻草外别无长物。此刻的白天武正面对墙,背朝外地躺在草堆上。
他身上穿的还是受伤那日的血衣,如今又沾上了许多污渍,早已辨不清原来的颜色。严重的内伤再加上连日绝食,他的脸色灰败得仿似死人一般,仅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和一具尸体的唯一差别。
蔺长春驻足良久,也未见他有任何反应,终于忍不住叹道:“你这是何苦?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白天武的身子动了动,稍稍侧过头来。用失神的眸子冷睨了蔺长春一眼,他虚弱中不失傲气地一扯唇,语带讥诮地道:“禽兽……就是禽兽,永远……不会明白人的想法!”
“你……”蔺长春气往上冲,一把抓住白天武的衣领,把他揪了起来,挥拳欲打。
白天武仇恨而鄙夷地看着他,苍白的唇边噙着一丝倔强的冷笑。
僵持片刻后,蔺长春终于缓缓放下了拳头。
“想激我杀你,没那么容易!”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把白天武扔回草堆里,转身疾步走了出去,“砰”的一下重重关上了石门。
“好好看着!他要是死了,我唯你是问!”
走出石牢后,蔺长春寒着脸对焦泽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思过崖。
“大师兄,还是不成吗?”
回到书房门口时,等待多时的姚枫迎上来问道。
“看来,我们还得做好另一手准备!”蔺长春沉吟着道,“跟我来。我们好好商议一下。”
姚枫颔首称“是”,两人一前一后,神情郑重地走进了书房。不一会儿,两人便低声交谈起来。
一阵风起,书房后窗外的假山旁隐约飘出了一片青绸衣角。衣衫的主人身形微转,露出了蔺宇涵剑眉紧锁,神色阴沉的面容。
回头向窗口处看了看,他伏低身子,屏息提气,悄然无声地疾行而去。
* * * * *
回到自己屋里,蔺宇涵关上房门,带着一脸疲惫之态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他两眼直直地发了一会儿愣,忽地低头打开了右手边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是一大堆姿态各异的木人像,有舞剑的,打坐的,托腮出神的,拈花微笑的……不过,看面貌与体态,却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眉清目秀、婀娜多姿的少女。
他目光落在最外侧的一个人像上,这尊人像雕的是那少女含羞带笑,抬手往头上插发钗的样子。少女的体貌神情栩栩如生,只是胸前多了抹与整体不太协调的血迹。
“秋妹……”低声呢喃着,他的眸中漾起了一丝深情而思慕的光彩。
恍惚中,眼前的人像缓缓伸展开来,翩然落地成了个有血有肉的真人。少女扬起柔荑,摸了摸头上那支洁白晶莹的凤头玉钗,轻启樱唇,娇媚地道了声:“涵哥哥,我戴这支钗,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他梦呓般答道。
少女娇羞一笑,向他伸出手来,可当他抬手回应的时候,少女的影像却似被风吹散般蓦然消失在空际。
“秋妹!”他焦急地呼唤,起身欲追,却不小心撞上了桌角。骤起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霎时间,他心中一酸,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濡湿了手中的人像。
他颤抖着举起人像,只见晶莹的泪水已与斑驳的血迹融成一片。泪,幻化出了她含泪的双眸,血,映射着他滴血的心房。
凄笑着合眸,他在人像的唇瓣上印下了深深一吻,瞬间忘却所有的沉醉之后,他霍然睁开双?br />免费小说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