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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9部分阅读

    是一呆。

    堂上日光倾斜,晕出一张含笑的脸,白羽扇从半边肩划下,映着清水般的阳光,显得格外地轻逸美好。

    庞统舒了一口气:“你来得正好!”

    “士元期盼亮来么?”诸葛亮微笑。

    庞统自傲地仰起脸:“我还怕你不来呢!”他招手叫过县丞,“把这一月处理的卷宗都抬进来,让诸葛军师过目!”

    县丞抹着一头的汗,应诺着便要去抬卷宗,诸葛亮却喊道:“不必了!”

    “为何不用?”庞统疑惑地蹙了额头,“莫非孔明信不过庞统?”

    诸葛亮笑着摇头:“士元有心做事,定然不负深望,亮岂能生出怀疑!”

    “那你为何不看?”

    诸葛亮慢悠悠地踱了一步,目光在县府的里里外外浏览了一边:“我已经看了!”

    “看了?”庞统愕然不知所措。

    诸葛亮笑道:“观一吏治事,未必要看其卷帙公文,处处皆能见真章!”他抬起羽扇轻挥,“县府外,再无百姓聚首,可知一县冤情已平,百姓清平无事;县府内,再不闻醉歌狂吟,不见尸位之吏,可知僚属心系于政,处处为公!”

    他转过脚步,熠熠的目光盯着庞统:“这正是县令治理之功!”

    庞统哑了嗓子,一时竟冒不出一个确切的字眼,只看着诸葛亮微笑的脸仿佛暖风绽放。

    “诸葛亮服了!”诸葛亮诚恳地拱手一拜。

    庞统霎时百感俱陈,将手里的卷宗一放,抬起诸葛亮的手:“孔明不必谦礼,统治县一月尚有纰漏,再给统一年,我定让耒阳真正大治,那时孔明再来检验!”

    诸葛亮一笑:“只怕士元不能再治耒阳了!”

    “为何?”庞统一疑。

    “士元若是继续做县令,奈刘备何,欲让天下人都骂刘备有眼无珠,放着大才不用,致其委屈么?”一个洪亮的声音铿然响起,绛红的身影仿佛被风吹入的火焰,刘备大笑着从门后走了进来。

    庞统又惊又喜,再也不敢倨傲不羁,敛了满脸的谦逊,深深一拜。

    刘备慌忙扶住他的手:“士元何须如此,说来是刘备不识才干,有负士元,险些失去你这大才,备向士元赔礼!”他说着真的向庞统长揖下拜。

    庞统唬得哪里敢受,搀着刘备的手,满脸惶急地说:“何敢受此大礼,庞统恃才傲物,不识好歹,有此蹉跌,方知锋芒乍露,必遭摧折。凡事当脚踏实地,小而不立,何以创大!”他一面说一面悄悄看了诸葛亮一眼,目光里含了钦佩的笑。

    刘备虔诚地说:“士元可愿与备并肩而驱,辟疆土、创基业,共谋远志?”

    庞统整冠修容,恭恭敬敬地给刘备拜下:“庞统半生书剑飘零,欲寻一明主报效平生所学,今日得将军不吝赏识,庞统心何快然。愿自此相随左右,不离不弃,尽效犬马之劳!”

    “好,好!”刘备大喜,捉住庞统的手重重地一握。

    庞统忽地转到诸葛亮面前,那素日里的跋扈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诚心地说:“庞统到今日才知道孔明苦心,孔明欲显庞统钝才而激将庞统,统身处孔明断谋中而不知计。孔明果然才略高于庞统,龙凤之称,龙在前,凤在后,庞统心服口服!”

    能得庞统真心服膺,诸葛亮不由得感慨:“士元过谦了,诸葛亮只会使这等不入流的雕虫小技,士元经略大谋,才是安国正道!”

    “孔明若是雕虫小技,庞统便是微末尘土,不值得一提!”庞统笑着一摆手。

    “都别谦虚了,一条龙,一只凤,都是大才!”刘备笑眯了眼睛,“水镜先生曾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我刘备何德何能,竟能同时得到龙凤!”

    他一手握了庞统,一手握了诸葛亮:“走吧!”

    三人笑声不断,轻踩着白玉般光洁的青石地,阔步走入了一片灿烂的阳光里。

    ※※※

    灯焰微暗的屋里,一直在窗外逡巡的月光毫不犹豫地跳了进来,仿佛忽然丢入的一件银丝编织的衣衫。屋里的烛火被深情的月光凝眸,害羞地眨起了眼睛。

    习习晚风扑面而来,刘备却感觉不到凉意,兴奋的燥热感仍在四肢八脉燃烧。他和庞统从白日青光之时促膝而谈,七八个时辰过去,两人废寝忘食,不知时间过往,此刻竟是星垂平野,暮色四合。

    他回过身来,却看见庞统在喝水,这一日不眠不休的恳谈,彼此早已口干舌燥,这会儿停顿下来,才感觉出身体的异样。他不禁一笑,也去取了水润口。

    “今日与士元一番恳谈,令吾茅塞顿开,如饮甘泉,久久不能自已!”他诚挚地说。

    庞统笑了笑,望着窗外已微露晨光的夜景:“天色已晚,主公还是早些歇息,今日作罢,不可再说了。不然天光放亮,耽搁了主公就寝,庞统罪莫大焉!”

    刘备笑着摇摇手:“我此际睡意全无,还想与士元彻夜畅谈,但恐士元倦怠,故而迟迟不敢相留。”

    庞统笑道:“主公无倦意,统岂敢生疲沓,今夜舍命陪君子!”

    刘备顿时大笑:“好一个舍命陪君子,也罢,刘玄德当往而不顾,与君共勉!”

    有人轻轻敲门。

    刘备应了一声,流泻的月光是涨起的潮水,涌出一个白如明玉的影子,竟然是诸葛亮。

    “孔明?”刘备又惊又喜。

    诸葛亮见这两人熬着酒糟似的红眼,脸上却盈着兴奋的红光,案上摆着已冷硬的肴馔,不禁笑道:“亮还担心主公已歇下呢,我来之前卜了一卦,为革卦,爻辞‘巳日乃孚’,颇让我不能明了。此时见得主公与士元情形,方知‘巳日’之爻不虚也,待得明日金乌现身,主公与士元方罢言复家也。”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笑,刘备笑问道:“有事么?”

    诸葛亮肯定地说:“有!”他敛住笑容,严肃地说,“主公,北边刚刚传来消息,张松离开襄阳了。”

    刘备像忽然收到了万金赏赐,眼底闪烁出一片激动的光芒:“是么?他现在何处?”

    诸葛亮道:“正往南下,二三日内会途经江陵,他走得不快,似乎心有不惬,也许还在观望。”

    刘备轻轻一击掌:“好,刘璋特使到底被曹操撵走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他沉思着来回踱步,“如何将张松请来公安,又不让他生疑,却是很棘手。”

    庞统道:“主公,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主公可否采纳?”

    “士元但言!”

    庞统露出狡黠的笑:“张松在襄阳盘桓近两年,他投诚曹操之心可见一斑,也不知受了何等屈辱,方才决绝离开。统猜他此际既羞于回益州复命,又痛恨曹操轻薄士子,只怕胸中横着一股戾气,我们便从此戾气入手!”

    “士元是何主张?”刘备越发疑惑了。

    庞统笑吟吟地看着诸葛亮:“无他,区区小谋耳,只是此事统一人断断行不得,还得劳烦孔明襄助!”

    “士元要我做什么?”诸葛亮被勾起了好奇心。

    “请孔明与庞统布局,守株待兔。”庞统说,眼睛明亮如星。

    ※※※

    路途很长,蜿蜒成一条黄铯的河流,马蹄踏在道上,颠颠地抖得身体疲惫虚弱。

    阳光融融,四野开满了鲜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色彩斑斓,犹如一只只展开翅膀的蝴蝶,轻轻盈盈地停在萋萋芳草之间。

    风光无限好,只是心不惬。

    张松松松地挽着缰绳,坐下马儿撅着头颅,走得有气无力,身后的随从也一脸的没精神。在此光明如水、繁花盛开的季节里,这一行人是如此不合时宜。

    一路怏怏无神地行来,暖风吹得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乍想起这一年多以来的遭际,不免生了三分气,又添了三分愁。

    忽然闪出四个字:不识好歹!

    张松倏地笑出了声,自言自语地说:“对对,曹操就是不识好歹!”忽又想到大事未成,而自己竟有闲心调侃,甚觉笑得没味。

    他奉了刘璋之命,从建安十四年初便在荆北一带活动,原想将西川沃土付于曹操,找上这么个有实力的大靠山,一能抵御汉中张鲁,二能护住巴蜀丰乐。不料他去的时机不对,当时曹操刚刚兵败赤壁,无心西向,整日心思都在应对荆南的刘备和孙权。他去了也不先提投诚,却留了个心思想观察一下曹操,哪想曹操还以为他是刘璋遣来打秋风的,对他爱理不理,加之他自负才学,不免言谈孤傲了一些,更为曹操所不喜。

    后来曹操撤兵返回许都,他则被晒在襄阳,想着临行时对刘璋许下信誓旦旦的承诺,说什么必定给西蜀带回一个强力屏障,如今人家却把他当作灰尘,随意地掸在角落里。他一向自负,不想功败垂成,也没脸回去见刘璋,便滞留在荆北,想相机游说曹操手下众将,给他搭一个通向许都的桥梁。但令他沮丧的是这帮人除了曹操,谁的面子都不给,见他无日不在荆北出没,都当他是吃白食的闲汉,嫌弃他话多,爱掉书袋,不入这帮武将的耳。

    张松自然看出了这帮武将的厌烦心思,只是因着想达成两家交好的愿望,才一次次忍住那屈辱感,直到前日被曹仁手下的一帮莽夫死命地嘲笑了一番,终于忍无可忍,不告而别,索性绝了这邦交游说。

    可是气性发过,只身走离荆北,才发现自己的意气用事封堵了自己的后路。想回成都,但如何面对刘璋,尤其是面对益州那帮早就视自己为眼中钉的大小臣僚;想返回襄阳,可到底忍不下这口气,何况人家说不定对于自己的出走抚掌欢庆呢,何必去碰一鼻子的灰。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张松附庸风雅地吟了一句诗,想着自己自负学富五车,风雅有量,却被一帮草莽讥诮,不禁又恨又恼。

    马儿信步游缰,野风吹得游人醉意蒙眬。张松扬了马鞭,赶着四方飞来的飞絮,睨到前方似有一座邮亭。一棵梨树掩映了半边亭台,满树的梨花簇簇向阳,微有一些花瓣随风飘飞,一瓣瓣在半空浮动,很久才落下,倒像是一幅极美的图画。

    蓦地,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从邮亭里传出:“曹子建《七哀诗》云:‘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倒是应了今日的景致了,风荡一花,遍野飞尘,煞是醉人!”声音柔柔的,听着像山谷里静静流淌的干净泉水。

    “说起这首诗,我却喜欢另一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反复吟哦,却有一种凄婉缠绵之感,亏他怎么想得出!”另一个声音跟着说。

    “可叹这些令人欲罢不能的佳句,全给曹子建占了!”那干净的声音不胜艳羡地说。

    “曹氏三父子都做得一手好诗,曹操雄浑大气,曹丕容若深情,曹植华茂雅怨,各占一魁,同得风流!”那另一人也是满口称赞。

    那干净声音啧声一叹:“诗倒罢了,文章也是极好,近闻曹子建新作《铜雀台赋》,文辞华美,好不喜欢!”

    “你可记得,左右无事,不如吟唱一番如何?”

    干净声音轻轻咳嗽一声,听得衣料的窸窣作响,像是那人在亭中缓缓行步,悠扬如曲的声音流畅地荡在了风里:〖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好!”另一人抚掌称赞,“果然朗朗上口!”

    “好个什么,像这等无病呻吟,溜须拍马的文章,乡里村妇一日也能写上十篇!”刺耳的反驳压住了亭中的赞誉。

    张松行马至于亭边,隔着那梨树大声说话,马鞭唰唰地甩在空中,竟是气得面皮发红。

    亭中之人回了一下头,参差树枝遮住了他们的脸,那干净声音问道:“哦?先生何以有此论断,倒让在下迷惑了。”

    张松傲岸地哼了一声:“曹植之才大有被世人吹捧之虚妄,无论诗文皆流于骈丽,大而无当,空而无实,这三父子的诗文也就曹操的勉强可看,但也难成大家!”

    “莫非先生以为曹子建《七哀诗》不好么?”

    “不好!”

    “那么先生以为怎样的诗文才叫好?”干净声音很诚恳地问。

    “仅以《七哀诗》为证,同一诗名,王粲王仲宣所作则强过曹子建十倍!”

    “先生可否吟诵一番?”干净声音认真地说。

    张松清了清嗓子,马鞭向天空一抛,朗声颂唱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亭中人似都在频频点首,那干净声音说:“先生可否赐教一二,二诗相较之优劣!”

    张松毫不推辞,脱口便说:“王仲宣之诗沉痛哀挽,痛悼生民之罹乱,悲切社稷之崩塌,满纸是泪,情深如海;而曹子建之诗,堆砌辞藻,咬文嚼字,无病呻吟,除了负一风流令名,便是个空壳子!”

    “果然!”亭中两人一起击掌,那干净声音由衷地赞道,“先生品诗有高见,我等今日才知诗文真谛!”他恭敬一拜,“先生可否进亭一叙,我等粗知诗文,幸逢先生博学,望不吝赐教!”

    那另一人也躬身下拜:“愿先生不嫌我等叨扰,折节而指点迷津!”

    见他二人谦诚,又想着左右无事,正想借着说诗文发泄胸中愤懑,张松爽快地说:“好!”他一纵下马,撩开修长交错的梨树枝干,跨步登上了邮亭。

    亭中两人见他豁达,都喜得交手行礼,张松抬目细细一打量,那两人一人着白衣,一人着黄衣,皆是骨骼清奇,容止可观,令人过目难忘。

    “先生请坐!”白衣人伸手一请,手中一柄白羽扇扫去亭中石墩上的灰尘。

    张松也不谦让,大剌剌地坐了下去,举手向上一拱。

    白衣人轻柔地一笑:“先生刚才说,曹氏父子诗文只有曹操勉强能看,却不知为何作此断语?”

    张松“咯咯”冷笑一声:“我说曹操诗文勉强能看,还是给了他两分薄面。曹操做诗喜自夸,爱把自己比作圣贤,满篇一股矫揉造作的假豪情。豪情原为天然,若是真英雄,举手投足间自有不可阻拦的凌云气概,可如造作英雄气只会令人作呕。还有,曹操人品太差。诗文之好,三分在才华,七分在品性,才华再高,而品性低劣,诗文品级自然减损,因此曹操不能成大气!”

    白衣人和黄衣人听张松下死力地贬低曹操,两人对视了一眼,白衣人静静笑道:“如此说来,好诗文还需和人品相连么?”

    “那是自然!”张松迅即应道,“曹氏父子自负才干,却无君子谦逊之风,曹丕曾作《周成汉昭论》,将曹操比作周公和霍光,父子同气相求,互相吹嘘,不谦恭、不逊让,文品差得如此,还写得出什么好文章!”

    白衣人仍是笑意满满:“先生好一番激切言辞,在下窃自推敲,依先生之立论,好诗文除文辞流丽,意境深远,还在一风骨耳!”

    “对,正是这风骨!”张松一拍手,“无风不成文,无骨不成质,缺了风骨,莫说写不出好文章,连人也一发做不得了!”

    “借先生之断,在下也插一句,”黄衣人说,“风骨奇高可为史官,风骨刚正可为忠臣,风骨疲软是为j猾,风骨缺残是为小人,有什么风骨写出什么诗文!”

    “说得好!”张松大觉快慰,那胸中积郁许久的块垒渐渐松动。

    白衣人微微笑道:“孔子有风骨,困厄成《论语》,百代之下令人向往;太史公有风骨,身残著《史记》,后世之人悚然动容,这便是铮铮风骨,百折不挠,泰山压顶亦不退缩!”

    “正是这话!”张松越发爽快,直觉得今日邮亭一遇真是人生快事,一扫那许久以来覆盖不去的阴霾。

    “先生数语开茅塞,令我等心中疑虑顿消,以后读书必要寻此风骨,少读靡丽空谈,多览经世言论,方不负前人风骨之文,也不至被今人无风骨之文辞迷惑心智!”白衣人诚挚地说,和黄衣人俯身一拜。

    张松抬手:“我何能教二位,却是二位教了我!”他见二人气度雍容,谈吐不凡,不免生出结交的意思,笑着问道,“荒野相遇,也是莫大缘分,斗胆一句,不知二位名姓?”

    “在下诸葛亮!”

    “在下庞统!”

    张松惊讶地弹跳而起:“莫非是‘卧龙’‘凤雏’?!”

    两人都是一笑,白衣人谦逊地说:“不才正是!”

    张松摇头大叹:“奇遇啊奇遇,竟让松在此荒野遇见当世两个大才,真真不虚此行!”

    “先生名姓可否一告?”诸葛亮用心地说。

    张松收了傲容,抚掌道:“不才益州张松!”

    诸葛亮和庞统都面露惊异,诸葛亮欢喜地说:“原来阁下竟是张永年先生!”

    庞统也是喜滋滋地笑道:“早知道是张先生,我等何敢班门弄斧?谈什么诗文学问,自当请去城内盛宴款待!”

    “怎么,你们……”张松听得迷迷糊糊。

    诸葛亮歉然笑道:“见谅,我等听说张先生离开荆北回返益州,皆因一直久闻张先生大名,恨不能谋一面,又无尺素传心曲,只得在此等候,指望能侥幸遇见,以表我等倾慕之情。幸而苍天垂怜,竟得此奇遇!”

    张松呆了呆:“你们原来在等我?”

    “正是!”庞统兴奋地说。

    “其实,”诸葛亮和缓地说,“是我主公仰慕先生,又不知先生行马何方,便让我二人在此打个前站,他处路口也有人迎候。不曾想,倒让我二人捷足先登了!”

    原来是刘备想见自己,张松默默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在曹操处一年多来无人问津,如今被人家扫地出门,穷途末路时还有人惦记自己,不禁冉冉生出无限感动。

    “松何德何能,得刘将军如此厚爱!”张松说得有几分激动。

    诸葛亮一笑:“主公爱惜人才,张先生乃鼎鼎名望的益州博学大才,早就有心结识,主公吩咐,必要将张先生接到江陵,备薄酒聊表寸心!”

    庞统殷切地说:“张先生,请随我们同去江陵吧,主公现在堂上静候,荆州大小僚属也当陪席!”

    张松怔怔地没说话,心里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有着潜藏的怀疑。亭台周遭微风拂阑,嫩白梨花仿佛轻梦坠落,良久的沉默后,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终于作了决定,用力一挥手,大声说:“好,我就走一趟江陵!”

    第二十七章 良禽择木,张松法正谋献益州

    凄厉风声从门前扫荡而过,仿佛刀枪抛在肉身上,使得骨头粉碎的声音。刘璋一骨碌弹起身体,抬头看时,一片枯叶贴在门楣上,像个滑稽的伤疤。

    成都的秋天竟在不经意间来临了,仿佛昨晚上还在清朗月光下欣赏满园芬芳,今早便见得满阶落红。开败了的花像女人臂上消褪的残粉,不禁风狂,一片片簌簌地飞落,宛若一场没有预兆的哭泣。

    刘璋衰弱地望了一眼门外那一片天空,被长方门压成一溜,像一面边框没镶好的镜子,却照不见他的半张脸,他忽然生出此生将会失去成都的念头。

    成都像一个肉腻腻的女人,你眷恋她在罗帐之内的风流,在她身上辗转难舍,耗尽了一身力气。待你衰弱萎靡,她总有一天会踹掉你,像甩掉袖边的一粒灰尘,轻而易举便脱落干净。

    人长着青白眼,一座城市也长着青白眼。这世上只有强者才能得到尊敬,弱小者只能匍匐在强者脚边讨食,博取同情,那所谓凝聚仁爱的同情心其实是对弱者的嘲讽。

    他从手边取过一份战报,看了一看,沮丧地放下去,拍了一拍,像在拍一只总也死不了的苍蝇。

    两个月不到,曹操兵渡渭水,设反间致使马超、韩遂自相猜忌,趁其内讧之际,挥师西进,大破凉州军。马超仓皇出逃,走保诸戎,关西叛乱像小孩儿闹剧般轰然落幕,曹操立马渭水,剑锋直指汉中,汉中如果失守,益州的门户便豁然洞开,曹操下一步一定会横扫益州。

    刘璋不相信汉中张鲁会拼死抵抗曹操,张鲁这个人太精明,他怎么会为了守护益州门户而赴死流血。当年他杀了张鲁举家一百余口,老弱妇孺皆断头颅,他和张鲁是宿世仇敌,也许张鲁心里巴望着借曹操的手除掉自己呢!张鲁一直和曹操勾勾搭搭,或明或暗地送殷勤,献媚求好,曹操策马汉中无非早晚而已。

    给曹操献殷勤的也不止张鲁一个,他刘璋不也在这二三年间频繁向曹操示好么,为什么曹操偏不接受他的顺服?不是冷眼相对,便是置若罔闻。

    难道天府之国终将沦为铁蹄下的膏泥,这让人欲罢不能的富庶生生便要毁了么?

    刘璋心里憋得慌,他转过头,看见主簿黄权正在整理卷宗,忧心忡忡地问:“公衡,曹操会不会兵临益州?”

    黄权抬头,正看见刘璋那愁眉不展的脸,他宽慰道:“主公,曹操此次西征,只为讨伐马超、韩遂,暂无攻克益州之意,权以为不过数日,曹操当东还也。”

    安慰的话听来一点也不解忧,刘璋更愁了:“张鲁若守不住汉中,益州门户便即洞开,或者,张鲁与曹操并力,同攻益州,唉,总是大危难!”

    黄权和风细雨地劝道:“事情没有到十万火急的地步,张鲁未必南掠益州,曹操也未必西进汉中。纵算有兵寇之难,益州险塞,千里山川可为屏障,足可保境也!”

    刘璋压根儿就宽不了心,他是没有刚断的君主,提不起不惧生死的丈夫气。他杀了人还要为被杀者掉眼泪,不是伪善,是真的觉得可怜。便为他这不能威慑大众的暗弱,当年益州豪强曾竖旗叛乱,幸而随他父亲刘焉入川的东州派拼死反抗,才扑灭了叛乱。益州虽经刘氏父子两代经营,一直不曾真正安定,西州派与东州派势如冰炭,刘璋又是个没刚锋的软弱性子,镇不住两派强权。别说是在益州盘踞多年的西州派,便是新入蜀的东州派也常常对他颐指气使,益州牧的敕令常常如一纸具文,还不如豪强的一声咳嗽管用。

    他坐在成都的花好月圆里,眼睁睁地看着两派势力刀光剑影,忍着属下日渐一日的离心离德,还自以为是地享受着土皇帝的为所欲为。

    黄权因见刘璋神情落寞,本还想劝说两句,外边门下呼道:“张别驾求见主公!”

    听见张松求见,刘璋黯淡的眼睛微微亮了,一迭声地传令召进来。

    张松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举头看见黄权水着一张脸瞪他,那不可一世的张扬顿时矮下去三分。

    “永年辛苦了!”刘璋欢喜地说,他等张松早已等得心如槁灰,渴慕张松能给他灰暗的前景指出一道光明。

    张松一拜:“主公!”

    刘璋坐正了身子:“永年奉使出川,一别两年,而今得返成都,可有佳音致意于吾?”

    张松怀了一丝愧疚的神色:“主公遣松致意曹操,奈何有辱使命。曹操倨傲无礼,视我益州如蔽帚,松惭愧也,不能交接两邦,以成盟好。”

    曹操冷淡张松的事,刘璋已经知道了,他要听的不是这个,说道:“永年前番来信,称曹公不可依,而乃另寻新谋,不知是为何人何事,可否一言?”

    张松本欲侃侃而谈,却瞥见黄权那石碑似的脸,他心中不悦,揣着几分顾忌道:“主公,我在入蜀途中听闻马超、韩遂已为曹操摧破,曹操有掠定汉中之意,可有此事?”

    寥寥数语便扎中了刘璋的死岤,他像被扎破了的气球,所有的情绪都瘪了下去。他怏怏地说:“确有此事,不到两月,凉州之军为曹操破败,只恐汉中之地不日也将为曹操所下。”

    张松悚然道:“如此益州危矣。汉中若为曹操所有,益州门户洞开,敌军长驱直入,千里沃野不复存矣!”

    刘璋越听越是背心发紧,手心突突地冒出了汗,竟以为曹操的大军已抵达成都城下,曹军的刀尖儿正抵着他的后脖颈,他打了个哆嗦:“值此危局,永年可有良策?”

    张松不提良策,倒先发一问:“不知主公自度与曹操何如?”

    刘璋脱口便道:“不如。”

    “自度张鲁与曹操何如?”

    “不如。”

    张松沉重地叹了口气:“张鲁、主公皆不如曹操,则汉中必为曹操攻克。曹操因汉中之资以取益州,谁能御之!”

    刘璋快哭了,他瘪瘪嘴巴:“那、那……怎么办……”

    张松显出万般无奈的神情:“危难之际,怎敢不为主分忧,松有一救急之策,妥与不妥,望主公斟酌。”

    “你说,你说……”刘璋催迫着。

    张松偷偷看了一眼黄权,那张石碑脸没有一丝好奇,只是让人胆战的质疑。他心里厌弃,把目光一缩,对刘璋郑重道:“主公若自度不能御曹,莫若借外力,内外相并,行合纵之谋,则曹操不足惧也!”

    刘璋茫然:“外力?谁?”

    张松掐着一颗怦然的心,稳着声音道:“荆州刘备!”

    刘璋尚在懵懂中,黄权却已露出了怒色,张松避开黄权那燃着火的目光:“主公,荆州刘玄德,主公宗亲而曹操之深仇也,仁义布于天下,善用兵而有谋略。若主公能与之深相接纳,引其兵入蜀,使其北上征讨张鲁,张鲁摧破,汉中归我所有,则益州强。曹操虽来,无能为也!”

    张松的话很具蛊惑性,刘璋不免动了心,却仍有疑惑在心上挥之不去:“若与刘备深相接纳,他当真肯为我讨伐张鲁么?危难在前,不信本土之力,却借助外力,恐怕人心不服。”

    张松振振有词地说:“主公,松大胆言之,望主公勿责,益州诸将之心,主公当深知,诸人恃功而骄,欲有外意久也!倘不借外力,徒以益州之力为恃,松恐敌攻其外,民攻其外,必败之道也!”

    张松像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句句话都打中刘璋的软肋。益州豪强一向不服刘璋管束,新旧权贵各有各的算盘,若是曹操当真兵临城下,这些精明的豪强说不定纷纷倒戈,绑缚了刘璋投降邀功,与其相信居心叵测的豪强,还真不如相信一个仁义昭著的外人。

    “这样……”刘璋迟疑着开了口。

    “主公!”黄权忽然道,他狠狠地瞪了张松一眼,“不可听信张松巧舌辞辩,此误国之乱谋也!”

    张松恨得想用布条把黄权的嘴堵上,黄权偏过了头,切切地说:“刘荆州素有骁名,今若请到,欲以部曲遇之,则不满其心;欲以宾客礼待,则一国不容二君,若客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

    刘璋是个没主见的软棉花,一霎时又觉得黄权有道理,只是那横于眼前的大麻烦总得要排解掉,他问道:“若是不请刘备入川,如何抵挡曹操、张鲁?”

    “莫若闭境锁关,以待时清!”

    张松忽地扬声大笑:“此小儿之见也!”他一拱手,言之凿凿道,“主公,不请刘备入川襄助,徒自闭关御敌,乃坐以待毙。效公孙述之陋识,何能保基业而拓疆域,他日必为人所并!”

    刘璋还来不及发话,黄权指着张松,厉声道:“张永年,你安敢行此卖主之策?那刘备许给你何等殊荣,尔竟将益州拱手相让,背弃恩主,忘义反悖,欲致我益州于涂炭乎?”

    张松双颊紧紧地抽搐,他咬着牙咯咯地冷笑了一声:“我为主公思谋保境良策,原是秉持一片为主分忧赤心,不惧谤语。尔等受主公厚恩,危难临头,不思救急,反污我卖主,好不寒心!”他说得伤情,两行泪竟滚落下来,举起衣袖遮住了脸,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刘璋慌忙打圆场:“永年也是为益州基业着想,公衡此话太重,”他对张松软语劝解,“永年勿要伤怀,我知你忠心耿耿,并不会行卖主之举。”

    “多谢主公体谅!”张松吭吭戚戚地说,一面抹泪一面擤鼻子。

    黄权却以为张松是惺惺作态,他历来瞧不上张松的为人,也不管张松尚在委屈落泪,自顾道:“主公,刘备入蜀一策,主公不可采纳!”

    “不请刘备入蜀,谁去抵御张鲁,难道你黄公衡提兵北上不成?”张松忍不住了,明明还在抹泪,却怒吼着嚷出来。

    黄权不甘示弱:“张鲁,癣疥之患也;刘备,腹心之患也。孰轻孰重,你张永年难道不知?休要巧言令色,蛊惑主公行此误国下策!”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刘璋觉得脑袋在嗡嗡作响,他摆摆手:“好了,好了,皆是为益州基业着想,何必吵成这样?”

    他看了看兀自火气不消的两个人,烦闷地叹息一声:“休再争执,刘备入蜀一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

    正午的阳光烈如一爵酒,甘冽而爽快,刮剌剌地从头顶劈下来,蒸熨出一缕缕辛辣的白气。

    凤凰楼里,正是热闹之时,来往酒客络绎不绝,伙计忙得连轴转,迎进送出,赔笑脸,献谄媚,应和之声联翩如缕。

    凤凰楼为成都最奢华的酒楼,达官贵人、豪强世家皆爱在此饮酒畅谈,或互相结交以增门楣,或暗地里做一笔交易,或附庸风雅延宾以贺,因往来皆为贵客,无形中增加了凤凰楼的地位,令布衣白丁不敢登门。

    酒楼分上下两层,楼上为雅座,楼下大厅却用屏风隔断。此时恰是客人爆满,送菜的、捧酒的、报账的伙计穿梭如风,吆喝声此起彼伏,却在这嘈杂中听得一声“哐当”。原来一面青玉屏风后跌出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三十五六模样,酡红着容长脸,打着酒嗝,走一步退三步,脚底像踩着了胶水,挪得很不顺畅。

    “付账,付账!”他举起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古怪的符号。

    伙计见他醉得太沉,不免搀了他一把,他冲那伙计脸上喷出一口酒气:“多少,多少钱?”

    伙计被熏得别过脸去,皱眉道:“五百钱。”

    那男人不在乎地一抹脸,一把扯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子,丢去伙计身上:“拿去,都给你们了!”

    伙计解开口袋,数了一数,还差了一大半:“客官,不够呢!”

    男人用一根指头贴着嘴唇,压着摇了摇:“不、不可能,老子有、有钱……”

    伙计把钱袋子递过去晃了晃,掂掇了一下:“真不够,不信,你自个数一数。”

    男人醉眼蒙眬地瞅了瞅钱袋子:“不够……”他往周身摸了摸,没摸出一枚铜板,他咯咯地笑起来,“不够,先赊着,赊着……”

    伙计沉了脸:“那可不成,凤凰楼从不赊账!”

    男人摇晃着脑袋:“赊一次,一次而已。你忒抠门了,我日后还你们就是!”

    伙计攥住了他:“我知道你是谁么?凭什么让你赊账,你非得给我付清了!”

    男人狠狠甩开了他,嗓门突然提高了:“老子偏要赊,你敢、敢怎么着!”

    伙计哪里肯放,扯着他的衣服死命往里攥,两个正在拉拉扯扯,却听见有人说道:“来来,我替他付账!”伙计一扭脸,原来是旁边座上的几个锦服男人,大约是公门官吏。

    “你认识他?”伙计问。

    几个人像听见了极有趣的笑话,全都笑开了怀,其中一人道:“谁不认识他,法正法孝直,益州经纶大才也!”

    话音落尘,诸人拍着酒案大笑,一面笑一面跺脚,有人将一只装满钱的锦囊扔向法正:“孝直,若是缺钱说一声,我请你饮酒。汝为大才,当配美酒,吾等虽然穷困,些许酒钱尚付得起!”

    那钱袋正砸在法正的额头上,撞得他往后一仰,险些跌倒在地。那沉酣的酒意仿佛被这忽然的一撞给撞醒了大半,他盯着那几个笑得手舞足蹈的锦服男人,似苦似悲的笑顺着酡红的脸缓缓流淌。

    “孝直,是否嫌钱少,我们再搜一搜,必得给你解难耳!”奚落的笑声没完没了,惹得邻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热闹。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线般越织越长,法正一声也不吭,仿佛暴风雨中安静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