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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7部分阅读

    周瑜太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旁人的谏议只是可用可不用的参考,他若下定了决心,没有什么能扭转他的自信,顶着“凤雏”名号的庞统也不能改变周瑜的决断。若是庞统的谋划能作为江东处理内外事务的决策,又将把周瑜放在哪儿呢?

    周瑜是江东第一大将、第一谋臣,谁也不能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孙权心目中犹如泰山般巍峨,有了周瑜珠玉在前,庞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孙权毫无保留的重用。因为他要的是一个君主全心全意地信服他、听从他,这一点孙权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得到呢?

    庞统迷惘了,他甚至怀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一场赤壁之战,让周郎名传天下,多少赍志抱负的士子慕名拜在周郎门下,连他庞统也不能免俗,他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渴慕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报。可现实却那样令人沮丧,周瑜把他当作那些寄食门下的清客,根本不能尽其才,也许,一颗太耀眼的星辰,往往容不下另一颗星辰和自己争辉。

    他要做照耀天下的星辰,却找不到一个足够广阔的夜空容纳他的璀璨。

    庞士元啊庞士元,你何时才能翱翔苍冥,凤凰翱于九天,若没有凌云之风,垂天之翼不能展开,飞天之梦便真的只是一个梦。

    庞统觉得哀伤,他把脸埋在跳跃的火光里,眼角酸胀起来。

    第二十三章 斗智胜庞统,赌命赢周瑜

    昨夜一场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直到天亮才停了。微晴的天空放出了白晃晃的阳光,地上积的潦水还未干,亮晶晶地照见匆匆行走的人影。

    诸葛亮抱着一扎卷宗,穿过一树又一树花木,风“沙沙”吹动,叶面蓄积的雨水滴答掉落,粘着他的纯白衣衫。随着他行走,雨滴从肩上飞起,泪水般四散分离。

    “先生,当心!”修远紧紧跟随,不时提醒诸葛亮注意地面的积水。

    诸葛亮却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门口,手未扪门,已看见黄月英抱着诸葛果站在门廊下,一面逗引女儿一面观览垂在天边的雨后彩虹。

    黄月英见诸葛亮来了,握着诸葛果的手招了招:“果儿瞧瞧,这是谁来了?”

    诸葛果向诸葛亮伸出手:“爹爹,抱抱!”

    诸葛亮笑起来,他把卷宗交给修远,将诸葛果抱了过来,亲着她的小手:“果儿,果儿,又是一个月没见,想爹爹没有?”

    诸葛果抓着父亲的白羽扇,捏着扇柄,“啪啪”地打在诸葛亮的肩膀上:“爹爹不想果儿,果儿不想爹爹。”

    诸葛亮登时大笑:“臭丫头,敢和你爹讲条件!”他拧了一把诸葛果水嘟嘟的脸蛋,“好,爹爹想果儿,果儿该想爹爹了吧。”

    “嗯!”诸葛果快活地答应了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赏给父亲一个的吻。

    “爹爹,”诸葛果嘟嘟囔囔着,“阿斗、阿斗呢?”

    “阿斗在他娘那儿。”诸葛亮捏着她的小手,“果儿想见阿斗吗?”

    诸葛果把脑袋晃了晃:“想、想。”

    诸葛亮回身对黄月英道:“你若得了闲,可带果儿去拜访主母,不好失了礼数。”

    黄月英道:“还用你说么,我早去拜访过了,只是,”她微微皱了眉头,为难地说,“这位新主母,真怪。”

    孙夫人自随刘备来到荆州,荆州僚属便在私下议论,说她跋扈不通人情。那一次刘备和臣僚举会商谈大事,她中道里着人唤刘备回去,刘备自然是不肯,她便不依不饶,连遣人来喊了七八遭,刘备当时的脸色就黑了。听说回去后,夫妻大吵了一架,刘备当晚也没在家,去张飞府上留宿了一夜。这些虽说是私下里的传闻,可僚属们捕风捉影,都看出主公夫妻不合的蛛丝马迹,加上孙夫人对荆州僚属一向不甚搭理,大节时从不给僚属派发赏赐,众人不免惦记起以前的主母。

    其实,以往糜夫人、甘夫人在时也不觉得有多好,如今来了一个凶悍的孙夫人,却都怀念起甘、糜二位夫人的种种好处,当真是失去了才知道那不在了的珍贵。

    这些事诸葛亮也多少知道一些,可他从不拿君主隐私当谈资,叮咛道:“这是私下的话,出去万万不可说。”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不是嚼舌根的闲妇人,你放心就是。”

    诸葛亮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在廊下一面逗女儿,一面和黄月英闲话。

    “军师!”庭院里有人呼他。

    他抬头,是刘备身边的侍从:“什么事?”

    “主公请军师速去!”

    诸葛亮知道是有大事,他将诸葛果抱给黄月英,便随那侍从拐出门,一径里走到荆州牧府上。

    此时议事的正堂内,已来了数位荆州僚属,却都正襟危坐,陆续还有人进来,各自寻了席位落座,偶尔小心地交头接耳片刻,也不高声喧哗。这番与会的严肃和昔日那任意嘈杂的喧嚣大相径庭,自诸葛亮颁布十二教令,数年以来,刘备帐下群僚从起初的反抗和不习惯,直到如今的风纪肃然。

    “主公到!”门口的铃下高声道。

    众人起身参礼,刘备点着头,走到南面主席坐下,才刚落座,他便开口道:“有战况,东吴要越过荆州,攻打益州,而今战船已开至巴丘,北岸江陵守军也在集结,东吴来信,让我们让开道路!”

    底下响起了低低的哗然,前几日荆州风闻东吴欲遣兵攻克益州,还道是谣传,孰料今日举会,竟然抛出这么一段燃着火的干木柴,着实让人惊骇不已。

    张飞最是忍不住的急脾气,当即道:“这分明是假途灭虢,不能放他们过去!”

    众人皆纷纷附议,其实当刘备说出此事,“假途灭虢”这个词便闪电般飞过众人心里。虽然长江北岸要隘是东吴控扼,可是通往益州的秭归一线却为刘备掌握,东吴若向西进益州,必然会途经刘备管控的荆州疆域。灭蜀非强兵不能,一旦大量战船聚集在荆州管辖的长江水面,万一东吴挥师南下,荆南四郡岌岌可危。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剜人腹心,好不歹毒!”简雍啐了一口,虽然教令严禁与会不得非礼,他却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率性模样,端坐时膝盖也晃晃悠悠。

    孙乾道:“定是周公瑾,他想撕开荆州脏腑,趁机获利。”他思索着对刘备道,“主公,便是撕破脸,也不能放东吴入蜀!”

    刘备沉沉地叹了口气:“诸君皆知东吴是为假途灭虢,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们的理由摆得充分,说是曹操对益州早有觊觎之心,一朝略定,荆州忧矣。莫若我们自家规图益州,有益州做辅,可抵御曹操,还让我荆州为东吴西进先驱,说得动听,居心却极险恶,奈何!”

    张飞的火蹿上了脑门:“为他东吴做先驱?呸!大哥,你便答应他们,让开一条道,我率军随他们入蜀,路上把他们的脑袋一颗颗斩了!”

    刘备斥道:“意气用事!”

    “主公,”主簿殷观清声道,他是容长脸的君子,说起话来,面上的表情都往下走,统统聚集在下巴上,“绝不可为吴先驱,若进未能克蜀,退又为东吴所乘,即前后相违,大事去矣。”

    刘备颔首:“是此理,可该如何应对呢?”

    殷观显出成竹之色:“观以为可赞其伐蜀之策,但自说新据诸郡,未可兴动。我屯守要隘不动,东吴必不敢越我而独取蜀,他们虽有假途灭虢之图,若途不得借,则灭虢之图不得成也!”

    刘备在心下掂掇着,他其实已认可了殷观的谏议,却像是为了找到支撑理由的依靠,下意识地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赞赏地说:“孔林此议甚好,主公可纳之。”他轻轻地摇着白羽扇,话锋微微转变,“不过,亮在思谋,江东忽有西进之图,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刘备心中的疑惑,但他当务之急是要应对东吴借道入蜀,此时急务暂得解决,疑虑便跳了出来。

    诸葛亮垂下羽扇:“江东欲西进以取益州,也当知我不肯让道,如此大张旗鼓兴兵伐国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亮所思者,是为此事发生的时机蹊跷,正当主公向孙权讨要江陵之际,江东却突然兴兵,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刘备像从大雾中拨出了一轮太阳,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阻我讨要江陵。”

    诸葛亮蹙着眉点了点头:“江东兴兵,欲穿我腹心而过,我若应允其伐蜀之谋,则将为其先驱,强兵在外,荆南四郡空悬,江东可趁此席卷南下;我若不应允,江东与我刀兵对峙,唯有求和,求和事须各自让步,我则不能再要江陵,此为第一层意图;第二层,此为江东暗示,西入益州,北进襄阳皆当自江陵开拔,如此要隘,断然不可转手;第三层,”他微微停顿,“是为捋龙鳞,探探我们能忍到何等限度,摸出青红皂白来,为日后谋算!”

    刘备登时咬牙道:“好个歹毒之计!”

    诸葛亮叹息一声:“好深的谋算,适才宪和质问谁人出计,亮也很想知道是谁,此人一策而藏三谋,犹如花中开花,非绝世桢干不能谋此计!”

    刘备道:“既是知道江东机心,目下该如何化险为夷。”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便依孔林之策,虚以应诺,而实则防备。主公宽心,不过一二月,东吴会主动退兵。”他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曹操正在扬州集结,欲再出巢湖,待得北方战事骤起,着急的是东吴,不是我们。”

    ※※※

    风卷起两片槐树叶,仿佛两声口哨,随风飘飘荡荡,带着低沉的叹息声在空中划过迂回的弧线。周瑜呆呆地瞧着两片落叶翻飞如蝶,蓦地,像被厉鬼噬了魂,浑身打了个寒战,冷汗从鬓角渗出来,晕眩感像沙包砸在头顶上。他觉得自己正在下陷,头上的沉重感有增无减,脚底踩着的沙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他几乎挣扎不出。

    他从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城,走到夏口便觉得身体不适,起初以为是伤风,也没在意。孰料越发地体乏力弱,时不时地冒冷汗,便是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棉褥里,那汗也像涌泉般汩汩地流淌,嗓子发着烟,一说话便咽喉疼,像是说出的每个字都是扎肉的针,每晚总要发烧,额头烫得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他心里有些发慌,胡乱抓了药来吃,却不见丝毫起色,他又怕耽误正事,硬生生地挨着撑到了京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遮蔽视线的阴翳拨开了,装成没事人一般,靠着一股倔强的气撑住软绵绵的腰板,进屋时看见孙权的脑袋像是水里倒映的一颗雨花石,有些淡淡的晕染影儿,他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后脊梁骨,把力气拍了出来。

    “主公!”

    孙权倦怠地答应了一声,他像是多日不眠,眼袋很深,像挂在眼睑下的两袋黑沙,藏不住的憔悴从额头流到下颚。

    “曹操陈兵扬州,欲再出巢湖。”这是他见到周瑜的第一句话。

    周瑜并不惊异,合肥至巢湖一线是为东吴和曹操的势在必得之地,曹操灭东吴之心无日不有,东吴欲北入合肥挺进中原之心也不曾消亡,这两年来,不是曹操来,便是东吴往。

    “主公毋忧,兵来将挡,曹操欲从巢湖入江,我们屯守要隘,他未必讨得着好处。”

    “曹军南来,气势汹汹,我们或许该全力应对,公瑾以为呢?”孙权试探着说。

    周瑜还在筹划如何抗曹,没听出孙权的深意:“是该全力应对,然也不必担忧,巢湖至长江一线为丘陵水网,路途竭蹶,辎重难运。我江东坚壁清野,坚守而不战,时日长久,曹操当会北退。”

    孙权见周瑜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总掖着很累,坦白道:“公瑾,有曹操压境,西边那块儿是不是该撤回来了?”

    周瑜瞬间清醒过来,这是要把率水兵进逼刘备的奋威将军孙瑜撤回来。自从东吴向荆州提出越境夺益州之意,刘备自然是不肯,手书给孙权表示抗议,甚至称道若东吴夺益州,他则披发入山野。当此之时,两边陈兵江面,剑拔弩张,互不相让,谁都知道,最先让步的一方便是这场角逐的输家,只看谁咬得最死,坚持得最久。

    因此听孙权这一说,显然是想让步,颇让周瑜不解,他迟迟疑疑地说:“主公是说调回派往荆州的水军?”

    到底是明白了,孙权松了口气,却反问道:“公瑾以为不可么?”

    周瑜不想妥协:“瑜以为对付曹操自有余力,不需要调回奋威将军。奋威将军控扼长江要道,锁死刘备北出西进之路,使他不得觊觎江陵,如此关头,似不可撤回水军。”

    孙权按捺住性子说:“可北面曹操压境,我们却与盟友针锋相对,此不是给曹操以可乘之机?”

    周瑜耐心地说:“我江东北出长江要隘,一为襄阳江陵一线,一为合肥巢湖一线,东西两线皆不可丢,如今争东线而弃西线,得不偿失。”

    “为小争而失盟友,公瑾以为能偿所失?”孙权的语气强硬了。

    周瑜噤了一下,他望了一眼孙权沉甸甸的脸色,一股寒气扑了过来。他到底是孙权麾下臣僚,即便他周公瑾名闻天下,连曹操也为之忌惮,可在孙权面前,他只是一个俯首听命的臣仆,他越是固执己见越是在威胁君主的权威,他把语气放得轻柔了:“主公若以为不妥当,不知该当如何?”

    孙权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把仲异调回来吧。”

    其实周瑜很想争辩,他费了偌大的力气才把刘备逼到今天进退维谷的困境,再拖得一些时日,待得刘备撑持不下去,江陵将会永在江东掌握。可孙权不同于孙策,对孙策,若有异议,他可以据理力争,也不担心孙策会因此生忌。他和孙策是可剖肝胆的刎颈之交,彼此互为知己,毫无遮掩的信任是他们之间多年的默契。但面对孙权,周瑜却退缩了,他的自信、骄傲、强硬、勇气都在瓦解。孙策是开创基业的乱世雄主,孙权却是坐拥巍巍宫殿的帝王,帝王之心,是森寒的井,没人知道井里埋着什么。

    “是。”周瑜说,那字音顺着咽喉滑下去,在心上敲出一个流血的洞。

    孙权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语气也轻松起来,又露出那惯常的莫测微笑:“公瑾一路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周瑜行礼告辞,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主公,江陵重地,望主公慎重守之。”

    孙权微愕,他从喉咙口拔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答应,再想说点什么时,周瑜已走了出去。门半开着,周瑜的一抹衣角飘了过去,像一缕失了依傍的游魂,被锁在重重关山背后,满目风月间竟再也寻不到那孤单背影,仿佛是消失在辉煌落日下的一声春晓。俄而,凉风悠悠,残了的落叶飞了进来,在门口久久驻足,宛若黑暗来临前最后的一点儿顾盼。

    孙权忽然有种悲痛欲绝的伤感,他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

    ※※※

    马良本来想叩门,却停住了,脉脉如水流的琴声从房中传出来,曲声是半开的花瓣,在怅惘的风中荡着漩涡,飞往天涯海角。琴声里牵起了染满泪花儿的哀伤吟哦,那像是一场匆匆的相逢,匆匆的诀别,年华在东风中已悄然转换,故人却在等待中苍白了华发。

    “嘣!”似乎是琴弦断了,未完的余音颤抖着久久不息,而后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马良竟觉得愁肠百结,难以消解,他缓缓地平息着心境,轻轻扣门,里边应了一声,他方才轻轻步入房中。

    “孔明兄,”马良把怀里的卷宗放在书案上,“我听说周瑜在巴丘病故了。”

    诸葛亮清朗的面上显出戚戚之色:“我也刚刚知道,他从京城返回江陵,途经巴丘竟一病不起,方三日就救不活了。”

    “真突然呢,”马良叹息¨ xuan shu wang¨,“到底是什么病?”

    诸葛亮拈起断开的琴弦,轻轻捋着续起来:“季常可知曹操兵败赤壁,除了周郎智略深远,还因为士卒染病,士气低落。”

    马良坐下去,埋着头想了一会儿,他忽地像是警觉般小声呼道:“周公瑾莫不是染了瘟病?”

    诸葛亮拨了拨已续好的琴弦,也不说是不是:“天妒英才,公瑾方才三十六岁,大好年华,可叹可惜可痛!”

    马良见诸葛亮颇有怜惜之情:“孔明兄,周公瑾亡故,于江东是损失,于我们却是少了一个对手,孔明兄何故怏怏不乐。”

    诸葛亮抚着琴长久无声,他忽地一叹:“知音难求。”他一拨琴弦,一声悲怆之音从指尖颤颤地吐出,泪水般四散分离。

    马良懂了,他默默地整理着文书,轻声道:“周公瑾亡故,也不知谁会替代他督守江陵。”

    诸葛亮笃定地说:“不用猜,一定是鲁子敬。”

    马良蓦然喜悦:“那江陵岂不能为我所有!”

    诸葛亮慢慢地绽放出很浅的微笑,他把古琴挪了挪,取过羽扇轻轻一晃:“江陵迟早会为我所有,只是,我此时却在想一个人。”

    “谁?”

    “庞士元!”

    马良将手中的文书一搁,他忽然想起诸葛亮曾经说过要和周瑜赌命,这一场没有正面冲突的搏局,诸葛亮在不动声色中大获全胜。他用崇敬的眼神盯着诸葛亮,仿佛观瞻着神秘的符咒。

    “士元兄会来荆州么?”马良不甚确定。

    白羽扇仿佛飘落胸前的凤翎,在诸葛亮的胸口久久不动,他许久不言,透亮的眼睛里有看不穿的情绪在缓缓滋生。

    第二十四章 烧毁离间信,刘备诸葛亮推心置腹

    高天无云,几只飞鸟振翅远去,余下的凄婉鸣啼经久不息,一阵风带着夏末的气息缓缓而起,混杂着阳光中暖中带凉的滋味。

    庞统微微仰起头,天空飞鸟的痕迹已是淡了,一行轻烟由东向西飘过,流散在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他不知所谓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解下腰间的衰绖,呆呆地挽了又挽,待挽成了一团,却揉在手里,也忘记要收起来。

    坐下的马儿走得很慢,打蔫般没精打采,忽而被道旁的青草吸引,刨了蹄子去啃草,主人也并不阻止,甚至根本不知道坐骑停了蹄子。

    一只苍鹰嘶鸣着飞过苍天,硕大的翅膀在青天上划过苍劲的弧线,那睥睨天下的纵情翱翔让庞统心中一颤,他忽地想起一句话:“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真想和这苍鹰同飞,在那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乘风扶摇九万里,哪惧风雨肆虐,何畏闪电霹雳,那才是此生极大快慰!

    可是,这宏大的愿望不过是水中月影,他就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麻雀,跳不过三寸,飞不起半尺,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泥淖里无望地挣扎。

    半生零落,少年意气原来只是痴人说梦,空背了一个“凤雏”的雅号,却只是虚名。

    他不禁悲酸地叹道,庞士元啊庞士元,难道你这一生便将寂寂无闻,终老林泉了么?半生辛勤,负笈求学,皓首穷经,原为经世济用,青史留名,未想时运蹇险,可叹你空负经纶,到底付诸东流了。

    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他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也许是吹过耳际的一阵风吧,这偌大的江东,谁会认得他?

    “士元!”呼喊声更近了,还夹着急促的马蹄声。

    果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庞统一勒缰绳,扭转身子一望,来的竟然是鲁肃。

    “士元走得好急,”鲁肃赶马行来,抹了一把热汗,“也不待我与你饯行,幸而赶上,不然鲁肃自责终生!”

    庞统见鲁肃送行,又惊奇又感动,在马上拱手道:“有劳子敬情谊,统一身孑然,不想劳烦太过,因而不辞而别,却让子敬劳碌,统好不歉疚!”

    鲁肃沉沉一叹:“士元毋要有疚,若认真计较起来,肃却是惭愧得很!士元不辞辛苦,护送公瑾灵柩来京,肃本承望能举荐士元用事东吴,不料……”

    他沉郁地摇了摇头,话没说完,可庞统却不需要了。有些话不用说已足够沉重得压弯了平和的心情,他知道那后面的话是不料孙权不识庞统才干,嫌他狂妄自大,草草问得几句话,便打发了事。等鲁肃再次上谏推荐,孙权却以周瑜新丧,哀心难已,不便见新人推诿过去,把庞统生生晾在一边。

    他无所谓地一笑:“子敬何必自责,不得吴侯赏识,是统机干有阙,不当大事,吴侯不用自有他的道理!”

    庞统越是诋毁自己,鲁肃越是愧疚:“士元大才,我东吴不能用你,是大遗憾!”他说得痛心疾首,神情甚是惋惜。

    真是个谆谆君子!庞统暗自赞许,想到自己初事周瑜,短短旬月,才干未展,周瑜竟然病死。他一路护送梓棺入京,本希望得到孙权赏识,奈何孙权弃他如敝帚,那群江东臣僚除了与他闲暇品藻人物,好奇于他的名气,拿他当个解闷的俳优,竟没一个能举才于君前。他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待周瑜丧事完毕,便离了京城。可谁曾想到还有一个鲁肃对他念念不忘,不仅数次进言孙权纳他用事,如今还奔来给他送行,怎不让他冷了的心生出暖意。

    “士元以后有何打算?”鲁肃关心地问。

    庞统长吁一声,涩涩地一笑:“天南海北,任意逍遥!”

    鲁肃不禁伤感:“士元腹有机枢,怎可放浪于四海,岂非摧毁胸中大丘壑,有负茂才!”

    “无妨无妨,天大地大,总有我庞统的容身之处!”庞统扬鞭放声大笑,笑声却不见欢喜,连缀起的都是悲辛。

    鲁肃谆诚地说:“士元若信得过鲁肃,肃有一言相劝,愿士元斟酌!”

    “子敬何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庞统肆意地扬扬马鞭。

    鲁肃颜色宽和地说:“我主不用士元,是江东损失,肃也无可奈何。然士元旷代奇才,不为所用,是世之不幸,肃却有一处容身地欲荐于士元,不知士元肯否?”

    “是哪里?”

    鲁肃抬起手,向着西方一指:“荆州!”

    庞统一愣,慢慢地领悟出了鲁肃话里的意思,他小心问道:“子敬是说左将军刘备?”

    鲁肃点头微笑:“正是!左将军宽厚仁义,豪气干云,卑身爱才,有情有义,士元可试往一应!”

    “去荆州……”庞统犹豫着。

    “士元旧友诸葛孔明也在左将军处,你们一为龙,一为凤,龙凤同事一主,岂不是大美事!”鲁肃耐心地劝道。

    庞统拽着缰绳,许久地沉默了。寥廓长空上阵阵鹰啼响彻云霄,暖风送来四野的馥郁芬芳,仿佛消沉的心情开始复苏,庞统长叹,诚恳地说:“谢谢子敬建言!”

    鲁肃见他动了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此是肃写给左将军的举荐信,士元到了公安可将此信上复左将军!”

    庞统没有接信,脸上扬起了自傲的笑:“多谢子敬美意,然统既求主用事,当以自身本事得主赏识。若用他人举荐,却是行苞苴获恩幸,统诚难顺意!”

    鲁肃知他素性傲气,也不勉强:“如此,士元即去公安便是,若有难处,可去寻‘卧龙’,他为你旧友,一定鼎力襄助!”

    庞统摇头大笑,“诸葛亮?不不,庞统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求他!”他放掉缰绳,合拳恭敬一拜,“子敬君子,庞统佩服!”

    两人在马上惜别,庞统心有所往,不由得精神焕发,扬鞭赶马,向着西面疾驰而去。鲁肃立马不动,目送着黄尘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愁苦半欣慰地叹了口气。

    ※※※

    纷纷烟霭似女子抛飞的水袖,渐远渐长,草蔓似的连绵生长,竟没有了尽头。刘备便以为自己踩在女人的襟袖上,每行一步,都受着女人柔肠的牵绊,这没让他沉溺,反让他生出不耐烦的厌心。

    孙夫人正在庭中舞剑,剑光倏尔闪逝,仿佛亿万只萤火虫腾空翻转。周围一溜侍女皆是行武装扮,手按佩剑,一派藏不住的英姿飒爽。

    剑走偏锋,舞得满耳风声嗡嗡,空中划过无数道凌厉的弧线,纵横交错,如织铁网。那剑锋忽而直指苍穹,忽而横扫千军,忽而劈裂山河,忽而如疾风骤雨,忽而如雷奔电驰,着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备以为来错了地方,这不是浓情蜜意的夫妻家园,而是操练士兵的校场。这一群持携刀兵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侍婢,而是整装待发的赳赳武士,他常年在刀光剑影的血肉战场上滚爬,回到自己的家仍要经历又一番的刀枪洗礼,这让他有无家可归的惶惑感。

    孙夫人早就看见刘备来了,她偏不肯停下来,那剑反而舞动得越发得劲,剑锋更快更犀利,脚底下着力一磨,剑锋刺开一捧扑面的流风,径直向刘备刺来。

    刘备吓得向旁边一闪,剑尖擦着他的脸别了过去,一缕头发甩出来,削铁如泥的宝剑轻轻一刮拉,头发应锋而落,飘着荡着,在半空中弯成了一个嘲笑。

    刘备心里的火“腾”地冒起来,在咽喉处难受地窝着,孙夫人却收住剑,因瞧他狼狈避剑,笑得前仰后合:“蠢,枉你还身经百战,竟避不开我的剑锋!”

    怒火像干柴浇上了热油,顿时燎原,刘备大吼一声:“别闹了!”

    孙夫人的笑声仿佛被巨石拦阻的水流,只剩一丝余味在唇边尴尬地飘着,她也不乐意了:“凶什么,刚来就不给好脸色!”

    刘备不搭理她,硬憋着火气,四周看了看:“阿斗呢?”

    “保姆带出去玩了。”孙夫人转着剑柄,语气满不在乎。

    刘备更气了:“去哪里了?”

    “不知。”孙夫人还在玩剑。

    刘备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鞭炮似的责备炸将开来:“你是阿斗的娘,该时刻照看,怎么由着保姆任意带走?我如今问你,你却一概不知,你怎么做的母亲!”

    孙夫人瞪大双目:“你发火作甚?保姆抱了阿斗去周边走走,又不是被拐走,亦不是拿去杀了剐了,你却冲我发火,怪哉!”

    倘若孙夫人服个软,也许刘备倒也罢了,偏她说出的话太扎耳朵,刘备别的字眼儿没听仔细,只听见“杀”和“剐”。那本已大得不可收拾的火气更是爆炸起来,他暴躁地怒道:“说的什么混账话,只当阿斗不是你亲生,便生出险恶心,好个毒蝎妇人!”

    孙夫人的底线也被触伤了,她顶着刘备的狂怒:“谁说混账话呢?自己糊涂便赖我身上,你还敢骂我,也不知谁混账谁无耻,自我嫁给你,你对我有过好脸色么?我如今给你养儿子,你未尝感激,反而妄加揣度,任行栽污,刘将军真是有仁有义,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大豪杰,真会欺负女人!我告诉你,我是你刘备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刘家的保姆婢女或僮仆,可别逼急了我,大家撕破脸!”

    孙夫人的伶牙俐齿,刘备早有领教,若论舌上功夫,他哪里是孙夫人的对手,方一交锋,便缩了气焰,心里横着怒气,却说不出也骂不过,咬牙切齿地说:“撕破脸是么?你不就仗着你兄长的势,别欺人太甚!”

    孙夫人挑起了眼:“怎么着,刘将军后悔娶我了?”

    刘备满脑袋的理智都被怒火烧干了,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对!”

    孙夫人瞧着刘备那满脸的蛮横和绝情,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一个结了千年宿怨的仇人,心中又是怒又是悲,竟是浑身颤抖,那满腔之火如何能捺得下去,她猛地举起剑,大喊道:“我宰了你!”

    刘备眼见惹急了孙夫人,他深知孙夫人是说到做到的狠性子,慌得拔腿就跑,一众侍女慌忙围拢过来,拉的拉手,拦的拦腰,死命地把孙夫人手中的剑攥下来。

    刘备已飞奔出了院门,跑出去很远,还能听见孙夫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府里的仆从和办事的僚属听见吵闹,从房柱后、墙垣边探出脑袋,看见提着袍角飞跑的主公,又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把笑声死憋在喉咙里,鼹鼠似的缩回了土里。

    孙夫人的骂声渐渐不闻,刘备抹着一头的冷汗,气恼里夹着丢人的尴尬。他如今好歹也是堂堂荆州牧,坐镇一方的诸侯,战场上奋勇争先,生死面前也不改色,却被一个女人逼到难堪的窘境,自己委屈不说,还受着旁人的指摘,成了活生生的笑柄。

    真真悲哀极了。刘备恨着自己的怯懦,也恨着世事的荒唐。他想起糜夫人、甘夫人,那是多么好的两个女人呵,偏偏上天要把她们夺走,夺去他温暖的家庭生活。那么一点儿温暖,便似茫茫黑夜里唯一的火光,竟也不给他留下。

    他对孙夫人的畏惧里,一多半却是对东吴的忌惮。他如今虽然是荆州牧,却只拥有一半荆州,北有曹操,东有孙权,处处受掣肘,处处有暗箭,便是这一半荆州,也有岌岌可危的不安全感。

    什么时候才能理直气壮地宣告天下,我不受你们的掣肘,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做主,用我的剑为我夺得土地和人民,用我的姓名在膏腴之土烙下剔不掉的印记。

    刘备无精打采地想着事儿,脚步放得很慢,却看见迎面行来一人,原来是刘封。

    “父亲!”刘封老远便喊道。

    刘备的神思还在脑门顶上飞荡,虚晃着声音说:“呃,你怎么来了?”

    刘封擦了一把下巴,年轻的脸膛盛满了红光:“儿子上午打猎,猎得几只麋鹿和雉,给父亲送来!”他指着后面,一个随从扛着一只大袋,里边鼓鼓囊囊,边角撑得很开。

    刘备渐渐清醒了,他笑了笑:“费心了。”他伸手轻轻挽住刘封,“若我们这次从东吴手中讨得江陵,我想让你去守江陵,你意下如何?”

    刘封兴奋起来:“求之不得!”他转了个心思,“不知父亲是让我独个屯守,还是与人一起?”

    “和你二叔一起。”

    刘封放光的脸像被乌云遮了,顷刻便是阴霾满天,他扭捏了一下,却不能说自己不愿和关羽相处:“我怕自己年轻,才干微薄,干不好。”

    刘备察言观色:“怎么,你不乐意与二叔相处么?”

    刘封瘪起了脸,刘备一笑,劝道:“你二叔心直口快,堂堂君子也。他平日对你严厉,也是为你好,你休要存了芥蒂心,都是一家人,和睦融融,方能兴大事。”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正堂前,却见一个侍从抬着一具大木匣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很为难,像是抱着一颗头颅,不知埋去哪里。

    “这是什么?”刘备问。

    侍从道:“北边送来的,说是送给军师,军师如今去了江陵,小的不知如何处置。”

    “送给谁?”刘备没听清。

    “送给军师。”

    刘备愕然,他盯着那大匣子:“谁送来的……曹操么?”

    侍从抱住匣子,把一封信挪在面上:“这是曹操写给军师的信。”

    刘备呆了半晌,他木然地说:“哦,先搁我这里,我转交。”

    侍从答应着,将木匣抬进屋里,刘备像是魂被那匣子勾住了,也跟着走了进去。

    刘封好奇地四面打量木匣:“这里边是什么物什?”他搬了一搬,压得手肘微微一坠,“真沉!”

    他把那封信拿起来,翻了翻:“父亲,信里会说什么?”

    刘备忽地压住他的手,将那封信压在了匣面上:“不能看!”

    刘封怏怏地缩回手,嘀咕道:“为甚不能看,若是曹操有甚阴谋诡计,岂不能提早防备?”

    刘备正色道:“若是看了信,这不是提防曹操,而是提防军师!”

    刘封一时无言,眼波像凝滞的泥水,缓缓地转动着:“父亲,你是仁善之心,可世上之人,叵测反复者多,忠贞仁信者少,你就不担心,不怀疑?徒以己心忖度,倘因一时慈软,为己惹来祸事,所行仁义岂非害己之端?”

    刘备听得懂刘封的劝诫深意,他仍是固执地把信按在匣面,手指头也不抬一下,仰面一叹:“谁都可以不信,不能不信孔明。”

    刘封无计可施了,刘备是一座坚固的长城,他用尽力气也挖不开一个缺角,即便是挖到四面摇晃,那长城却永远不倒。

    “主公!”外间有人叫他。

    刘备抚着木匣道:“何事?”

    “有位姓庞的先生求见!”

    “庞先生?”刘备一凝,“他叫什么?”

    “他说是叫庞统!”

    庞统?刘备蓦然一怔,难道是“凤雏”?他微一凝思,高声道:“请他进来!”

    刘封疑惑道:“庞统?莫非是‘凤雏’?”

    刘备开怀地说:“若当真是‘凤雏’,天助我也!”他像是等不及了,站起来搓了搓手,又兴奋地来回走了几步。

    刘封冒出一句:“儿子听说……”他像是嗓子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