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千牛卫的兵士,拿出绳索一一捆好,像草包似地堆在墙角。
殿内传来一阵阵人声与尖叫声,两位中尉浑然不顾,下马后径自往殿内走,有人奔出来,却是李忠言:「你们这是做什么?」
刘珍量冷着脸一挥手,有几个高大的军士冲上前,一把就抓住李忠言往外拖,李忠言疯狂挣扎着:「刘珍量!你这贼子!你竟然犯上作乱!你忘了崔尚书对你的恩德了吗!还有你!第五守亮!」
第五守亮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有几分无奈,而刘珍量却说:「正是为报答阿母之恩,才会如此,二王意欲摧毁内侍省,内侍既无,内命妇又怎能生存?李大监,你也是内侍省的人,却做了叛徒,我敬重你是先行,但是实在是留不得你了,失礼。」
说完,刘珍量一拱手作了半揖,军士们就把李忠言给拖走了,刘珍量对着仍然紧闭的大门说:「里面小子听了,打开大门,依然可以在内侍省中继续晋升,若是死守不开,待神策军撞门禁去,全部都是死罪!」
里面传来一阵惊慌的交谈声,刘珍量为了给他们压力,叫了军士把整个两仪殿围起来,又给了他们期限:「数到十,再不开门,格杀勿论!一!二!」
还数不到三,一阵吵嚷后大门开了一小条缝,随即又有人想关上,但是神策军士一拥上前,硬生生挤开了殿门。来时,刘珍量就已经吩咐过,进去后不要胡乱搜捕,见一个就抓一个、丢出去一个,因此神策军进殿后,像摘瓜收菜似的,扣住一个就拉到外面去,如此川流不息几个回合,大殿就空了。
两位中尉走进去,只见牛昭容抽出了永贞皇帝的佩剑,挡在榻前,一边瑟瑟地发抖,却也不屈地瞪着他们:「谁也不准伤害陛下!」
第五守亮正待好言相劝,但是刘珍量却迅速拔剑往牛昭容砍去,牛昭容尖叫一声,用尽力气往上一格,却被刘珍量强大的力道震脱了剑,随后,只见他的剑尖直指牛昭容的咽喉。
「不!不可!」永贞皇帝吃力地想坐起身子阻止,无奈身子不听使唤,因此他只能抽搐着身体、胀红了脸皮:「不可!不可!」
「身为臣仆,本不该动陛下的人,但是臣希望陛下能够了解,这些日子以来,看着陛下受这个女人与二王等人蛊惑、煽动时,身为臣下是何等痛苦。」刘珍量看着永贞皇帝说,凌冽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任何尊敬可言,随后,他微微低头:「下官送昭容升天登仙。」
话音未落,牛昭容惊恐的表情还来不及化成尖叫,喉管就已经被割断,伤口中喷发出大量的鲜血,身子缓缓地往右边倒下,掉下满地的翠翘金钿银步摇。永贞皇帝张大了眼睛,痛苦地喊了一声:「啊……啊……」
「把板子抬进来,送昭容出去。」刘珍量吩咐,早已预备好的门板抬进来,几个内侍把牛昭容抬到门板上,覆上黄绢,恭敬地搬了出去。刘珍量看着呆若木鸡的永贞皇帝,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全了君臣大礼,起身:「把步辇抬进来,送陛下到兴庆宫。」
永贞皇帝猛一抬头,瞪着眼睛说:「玉玉玉瑶!玉瑶!」
「公主好端端地在昭庆殿中,臣等稍后便会将公主送往东宫暂住。」
永贞皇帝模糊地又说了几句话,捶得榻上一片响,又将手边能摸到的东西往刘珍量砸去。但是刘珍量并不理会,径自命人入内给永贞皇帝穿好了衣服,四个内侍进来,迅速地把他抬上步辇,名为护送、实是押解地送走了。
望着逐渐远去的步辇,刘珍量对第五守亮说:「第五中尉,我想先以上皇的名义,恢复那位的身分,然后再用陛下的旨意让他监国,你觉得呢?」
「死而复生,毕竟是有点夸张,弄得不好,反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而且上皇已经多年没有自己颁布旨意,他不在西京,却弄出个旨意来,很难服众。」第五守亮摇头说。
「那我们就等上皇到了再说吧?先说陛下生病不能见人,然后让中书门下革了二王的职,监禁起来,再行处置。」刘珍量说,第五守亮点头称好,却见远处奔来一个人影,刘珍量呼了口气:「只是我这位阿母啊……」
「还是请她去东都吧?她本来也就该去了,上次去而复返、又送走了许多宫人,内命妇里只剩下听她话的人,能干的却少了许多,不出三年,内命妇里就会一团乱了,与其走到那一步再追究她,还不如趁此破格拔擢些年轻的女孩子上来。」第五守亮说,他虽与崔宫正姊弟相称,但是走到这一步,能保住义姊一条性命已经万幸,不论从未来的局势、还是内侍省的利益,崔宫正都不能再留了。
刘珍量点头,崔宫正仓皇奔来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他稍稍整理仪容,准备承受义母的责骂,同时,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将斗争的刀刃指向义母。
※※※
在西京一夜变天的政变后,虞璇玑突然发现巴四郎不见了,她在浙西镇里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便去问燕寒云,得到的消息却是巴四郎被派回西京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入夜前,巴四就搭船走了。」燕寒云说。
虞璇玑有些错愕,也有些不悦地说:「咦?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好歹大家喝酒喝得这么熟了。」
「有紧急的事嘛!」
「什么事啊?」虞璇玑问,燕寒云摇头,她皱眉:「跟我都不能说啊?」
燕寒云看了她一眼,还是摇头:「郎君没叫我说。」
虞璇玑狐疑地走了,自去找李千里,却见他站在子城上,背手回望,那是西京的方向。
巴四郎在李千里的安排下,乘船走了三四天,来到板渚,那里已经有一乘马车在等他,一路将他送往东都与西京道上的连昌宫。废弃已久的连昌宫前,故柳古槐看起来一副久未修剪的样子,宫道上隐隐看得见当年的砖道,如今却也都坑坑巴巴的,还有孩子在上面画着各种图文。
久已封闭的连昌宫门却开了一条缝,门前站着几个军士,车夫出示腰牌后就放行了。巴四郎揭开车帷往外看,原本应是遍植荷花的池塘已经半涸了,泥泞浓稠的塘泥上浮着一些朽木枯竹,还有一艘小舟半插在塘中,时值冬日,只有几只寒鸦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旁边草丛中蹲伏着一只猫,正摩拳擦掌想打牙祭。
车夫停车,巴四郎下来后,自有人来,向他一欠身,领他入内。往昔明皇帝与爱妃观看歌舞的高楼被雷劈成两半,焦黑的房梁下缠着一块脏污破旧的锦缎,长了满满绿锈的铜镜碎成数半,散在附近。旧时的斗栱下有个燕巢,一条绿鳞草蛇从巢中穿过,撑起身子看了看,随即悄悄地离去,在杉木大柱上留下一行亮晶晶的痕迹。
前面一乘步辇边,围着几个女人,见他过来,她们低声向步辇上的人说了什么就退开了。
巴四郎停下脚步,稍稍定心,才缓缓踱过去,从他的高度看下去,也不免感叹这十多年的分别,还是有些东西不能再如从前。
「你没死哪?臭小鸭!」比从前还要苍老,却依然鸡来鸭去的声音说。
一听这声,巴四郎爽朗地一笑:「你也活得很爽快嘛!老乌鸦!」
「托福托福,你不在我眼前给我气受,我可以活两百岁。」
「承让承让,你怎么会只活两百呢?起码两千!祸害遗千年嘛!」
两人对看一眼,又同时别开脸去,绝不承认这种久违的对话还是很令人感动。巴四郎稍稍靠近了一些,低头说:「你这上皇干得挺兴头的,最近听说改称号了?我还以为你真有种改个混世魔王,结果还是那一套天策神佑洪福齐天的屁话。」
那人确实是上皇,他膝盖上放着小暖炉,上面放着栗子:「等你上去,我就改啊,我只是怕你姊姊面子挂不住,我可不管你的鸟面子。」
巴四郎问也不问,伸手抓了几颗栗子:「好啊,反正我就是个浪荡子,早就没有面子可言,你去朝廷上扯胡子大哭大闹,人家就会同情我,相形之下,我就正常多了不是?」
「那你得先想出个办法起死回生才行,难不成真把你放在棺木里抬到朝廷上,叫个耍幻术的来,把你变活不成?」上皇瞪他一眼,完全没意思要帮他处理这事。
「也差不多。」巴四郎嚼着栗子,一只猫凑过来,他顺手把手上的栗子丢给它:「不过我得找几个帮忙演戏的。」
「俳优吗?」
「人不可靠,还不如畜生忠诚呢!」巴四郎说,拍了拍手:「你怎么跑出来的?」
「跟你姊姊说想来看看连昌宫就来了。」
「要按着我,绝对把你押在东都给陛下当人质,反正你也活够了,不过我还是需要你帮着演戏,所以,我们走吧!」巴四郎说。
上皇随便地应了一声,步辇抬到一乘大车上,在他上车时,巴四郎伸出手,托住他的手。
※※※
在西京那边,很快就收到上皇偷跑回来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巴四郎的指示,暗自替他准备了他需要的东西。
就在中书令带着群臣亲至灞水迎接上皇的时候,宫中牵来一匹供上皇骑乘的赤红西域马,马上佩着金鞍绣褥,十分华丽。旁边还有许多百姓围观,上皇下车来,百官躬身相迎。
这时候,那匹西域马突然发起癫来,两只前脚人立,挣脱了马夫的手,往灞水边奔去,众人的目光紧跟着那匹马,见它奔到水边,突然一个劲地用鼻子去顶什么东西,直到它把那个东西顶出来,才发现是一个人。马夫与一些内侍奔过去看,扶起那人来,同时,那匹马竟从刚才的水边衔起一个光彩夺目的金杯,然后双脚人立,竟做出如大臣一般拜伏的动作,随后双膝跪地,将杯子衔到那人脚前。
「舞马!这是祥瑞之兆啊!」上皇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有些惊恐地说:「御马决不会无故拜舞,那人是谁!快将他带过来!」
不等他说,那些内侍自把人带来:「上皇陛下,他好像昏过去了。」
「把他翻过来,我看看是谁!」上皇说,内侍们将他翻过来,擦乾净脸之后,上皇非常戏剧化地大叫了一声,往后一倒假装昏厥,随后又扑过去,用力地捶着那人的胸膛,一边大哭大喊:「我的儿啊!我的邕儿啊!阿爷日夜期盼就是盼着你的尸首回到西京啊!我的儿啊!」
不知是上皇捶得太重、还是那人受不住,突然见他口吐白沫,内侍们抢上去拍胸抚背挖喉捏人中,最后他呕出一口不知道什么东西之后,竟悠悠转醒:「啊……明皇帝,这是蓬莱仙山吗?不……小子不愿居于仙山,请让小子回西京长侍父皇……」
「啊?是明皇帝救了你吗?」上皇又扑上去,用力地摇晃他,顺便啪啪两掌:「儿啊,快醒醒,你回到西京了,你知道吗?」
「西京?你是谁啊?怎么这么老?」
「我是你爷啊!呜呜!我的儿啊!果然昨日明皇帝托梦与我,说要送我个儿子,我还想着我这么老了恐怕是不行了吧?没想到会是你啊!孩儿啊!既然是明皇帝他老人家救了你啊!」上皇哭哭啼啼,装痴作傻一番。
众人半信半疑地看着这场闹剧,倒是旁边的西京百姓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明皇帝的故事,都相信明皇帝没死,是升仙去了,此时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李贞一忍着笑,看着这对极其喜欢演戏的父子公然行骗,却还是拱手说:「成王乃上皇陛下爱子,失而复得,甚是可喜,臣等恭贺上皇骨肉团聚,祝愿子孝孙贤、家国永昌。」
「子孝孙贤、家国永昌。」群臣跟着喊。
※※※
「上皇回西京去?你们不是说他去连昌宫、翠华宫了吗?还有,萧邕活了?」女皇错愕地看着跟在身边的老内侍,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她眨了眨眼:「然后呢?」
内侍忧心地看了女皇一眼,低声说:「上皇恢复了成王的身分,随后,陛下以风疾痛楚、难以主国为由,以真皇帝的故事,封成王为皇太叔,勾当国事,择期内禅,同时……」
他又看了看女皇,女皇瞄了他一眼:「说吧,还吓不死我。」
「正式册封崇昌郡主为汉阳公主,下嫁……」老内侍迟疑。
「清河崔湘河。」女皇代他说,老内侍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却透出一股茫然的悲伤:「我只猜得到这一点,也只赞同这一点,其他……是怎么了呢?窦将军是不会背叛我的……还有昭阳……平王、相王、大长公主、太师……这么多的皇亲,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以奴婢之见,恐怕是陛下也身不由己了。」老内侍低声说。
「酒囊饭袋!我将这个江山交给他,指望着他千秋万代,结果他把皇位让给了他舅舅!不对!这事不会是昭夜,是政变、是政变……」女皇扶着几案,眼睛快速地转动着:「崔娘!她不是许多内侍的义姊义母吗?她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闹出宫变,话音犹在,这江山就易了主?混帐!混帐至极!不行!我要回京!我要回京!」
说着,女皇就要起身,却被老内侍拦住:「陛下,不行啊!如今西京局势难测、敌我难分,贸然回去,只怕有杀身之祸啊!万万不可啊!」
「闪开!」
「陛下万万不可啊!」
「闪开!」女皇怒叱一声,她低头看着也许唯一还忠心的老内侍,眼泪却滑了下来:「你走开,就是死,我也得弄明白了。」
老内侍连连叩首,呜咽着说:「他们恐怕就是盼着陛下回去,所以才不敢登基,如果陛下不回去,今上或许还有性命,陛下若是回去了,只怕……」
「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女皇幽幽地说,她像个游魂似地,缓缓在殿中踱步:「我或许不够勇敢、不够强硬,但是我这六十年兢兢业业,难道最后就是这个下场?叫我的亲生父亲、我的叔叔姑母、我最信任的朋友、我最宠信的臣子还有我亲生的女儿,都背叛我?我做错了什么?他们要的一切我都给了,荣华富贵、食邑封号,能给的我全部都给了……可他们还不满足,连我最后这一点舐犊之情都要夺去?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要拿走我的命才甘心?」
「陛下……陛下……」老内侍想要安慰她,却说不出话。
「可我不甘心,就算做错了,可是我命不该绝!我的皇嗣也不该绝!」女皇握紧拳头,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她的表情变得刚硬而悲壮:「如果他们要杀昭夜,那就连我的命一起拿去。」
「陛下。」
「传令东都留守,从库房中起出天子銮驾,我要乘着銮驾回西京!他们有种就在百姓面前杀了我吧!」女皇说,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看了看泣涕满面的老内侍,突然温柔地一笑,拿出手巾给他:「你就不要跟我去了,我封你为东都知内侍省事,在这里终老,若我有万一,还有你这个忠臣在世,我也算没有白活。」
老内侍捧着手巾,连连叩首:「奴婢就是死也跟着陛下。」
「不,你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将来有人说我的坏话,你要替我辩白,要让天下人知道,主掌梁国六十年的萧宝宝,是个什么样的人。」女皇说。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不知道这次回去,是像幼年那次一样重新取回皇位,还是……一想到死亡,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对人世还有眷恋,对那个从她腹中呱呱坠地的孩子还有真情。她胸中升起一种急切想回去看看他的感觉,他一出生就多病,她在大朝会上总是心神不宁,一结束朝会就赶着回去看看,他的摇篮放在她的大案边,一边批着奏折,一边分出眼角余光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又红了些,他一咳嗽,她的心就抽一下,他一哭,她的五脏就像扭在一起似的……
「是该回去了……是该回去了。」女皇喃喃地说,对老内侍伸出手:「走,去向东都宗庙辞行。」
※※※
西京的政局巨变吓坏了内外群臣,二王与他们手下的人几乎就在萧邕封拜的那一天,被中书门下传下的正式诏书全部革职,留待下一步的处分。
东宫的崇教殿原本是给太子读书的地方,现在被辟出来给皇太叔做公厅,他现在非常不得体地一脚盘起、另一脚竖着,靠着凭几在看卷宗。但是仔细一看,他的位置旁边还有另一个位置,坐着正襟危坐的汉阳公主。与这位舅祖父的一脸痞相相比,公主的神色显得有些憔悴,似乎再承受一些压力就会崩溃似的。有人又搬进一大堆奏章来,公主叹了口气,低声说:「怎么又来?」
「哪来的?」萧邕问,小吏回答说是补阙拾遗们上的,萧邕便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不用看了,肯定是要求宰掉二王的,你!你去叫一个补阙一个拾遗过来。」
汉阳公主看着他的行径,觉得很奇怪,萧邕等补阙拾遗来了,就说:「我说,你们把这些奏章带回去,告诉你们家的人,这种狗屁话不要再说了,人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干的途径怪了一点,赶出去就可以了,要是都宰了,往后还有谁敢给朝廷提建议?谁不要脑袋啊?」
「殿下此言,臣等不能赞同,那二王出身低贱……」
「一天到晚出身出身,真要以出身为主,好啊!那我就让吏部通通详查每一个朝官的祖宗十八代,我就不信人人都是五姓十二姓出身,喂!就说你吧!你是什么出身啊?」萧邕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那人讲了一个三四等的士族,萧邕说:「你看,如果只论出身,你现在就得滚蛋。」
那人一惊,另一人还要劝,萧邕却摆了摆手:「少拿那些废话来搪塞我,大家挑明说,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好嘛,眼不见为净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王加上他们手下那些人,起码有十条人命,全活下来的话,比造慈恩塔还有功德不是?现在国有三君,大家都很缺德,唉呀,缺功德!所以你们行行好,松松手,给我个面子,好歹我也是个皇太叔嘛!」
补阙拾遗们从来没遇过这样死皮赖脸说要讨情的人,也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把奏章全部抱走。萧邕笑了笑,抓抓脸,又继续去看奏章。
汉阳公主看着他,似乎是不认得,又似乎还是那么熟悉。不久,突然有宫女进来:「公主,李道长想请见公主。」
「寄兰姊姊来了?妳请她在昭庆殿……」
「寄兰?李道长?」萧邕的耳根子动了动,转过来问:「不会是那个很有名的女道士李寄兰吧?」
「正是。」
萧邕似乎非常感兴趣,连忙问:「唷?听说她很漂亮,能叫她来给我看看吗?她不来的话,我跟妳一起去看她也可以。」
「舅翁,你是哪里听来的呀?」汉阳公主微蹙着眉。
「小鸡说的……喔,就是我一个朋友的婆娘,好像是李寄兰的好朋友,有一回在她那里看到李寄兰的诗集,写得很好就问起了。」萧邕说,目光闪闪发亮:「她真的很漂亮吗?」
「我不希望舅翁去惹寄兰姊姊,她心烦的事够多了。」
「要不让我看一眼?一眼就好?」
「改天吧!」汉阳公主淡淡地说。
萧邕一撇嘴,又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看奏章,但是李寄兰这个名字,却已经记在他心中了。
※※※
西京的政局连带影响了淮南的人事,在萧邕的主导下,所有参与浙西战争的人通通论功行赏,所有的裁决原因远比朝廷得到的消息来得准确,也让许多朝臣感觉到这位皇太叔明察秋毫的本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不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且还把耗子包成了一只大象。
不过萧邕并没有同意李千里请辞淮南节度使,反而下了一封有点严厉的令,叫他认真点作事,不要挑安南那种软柿子吃,顺便告诉他,不在淮南待满三年不准回京。
同时,也表彰虞璇玑在战争中首先想到百姓与朝廷大义的行为,所以命她为淮南节度掌书记、摄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又基于酒友情谊,送她一份大礼:「淮南节度使兼御史大夫陇西郡公李千里妻余姚虞氏,江淮地绪,簪组家声,辉相门以才淑,冠邦族而婉嫕。兰仪蕙问,式备言容,习礼闻诗,载兼图史,金彝作辅,爰开土宇之封,石窌承荣,宜表珩璜之盛。可封陇西郡夫人。主者施行。」
「呵呵呵呵……」虞璇玑捧着这份封诰傻笑,虽然早就放弃封个什么夫人的想法,但是真的封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爽快,尤其是……「我终于可以穿花钗翟衣啦!哈哈哈,这东西还真是漂亮极了。」
花钗翟衣是外命妇们的正式朝服,虽然与官员们一样累赘,但是上面的花纹与簪饰都十分精致,虞璇玑早就想穿了。趁着四下无人,拿起花树簪一枝在髻上看看,又拿起翟衣在身上比划。
「呵呵,穿上这身衣服,我大小也算才貌兼备了吧?」虞璇玑自言自语。
李千里站在门边,看着她开心地自言自语,高兴的不是命妇的品阶,而是朝廷给的华服,他脸上含笑,似乎是感觉她也是有这样小女孩的一面而觉得好笑,却又带着一点无奈。
虞璇玑喜孜孜地把衣服收好,一抬眼,就看见他在门边偷笑,脸不由得红了:「笑什么?」
李千里本来想取笑她,但是又想看看她若是完全做个夫人是什么样子:「妳怎么不穿戴起来,我想看。」
「你想看吗?」虞璇玑说,李千里点头,她便放下帐子:「不准偷看。」
「我倒想正大光明地看哩。」李千里笑着说。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才终于掀开帐子。其实翟衣与男人的冕服形制类似,但是在颜色、质料与花纹上不一样,用的主要是轻柔的丝罗,显现出女性的柔美。其实她的腰带绑得有点歪、佩绶也是反的,不过李千里还是觉得穿起翟衣的她,比穿冕服好看多了。
「真好看。」李千里说,虞璇玑高兴得又红了脸,得意地在房里走了一圈,珠玉压在腰间,显得婀娜多姿。
「可惜不能常穿。」虞璇玑有些遗憾地说。
「再过一阵子是元正,妳就可以穿上它了。」
「我想,你穿冕服、我穿翟衣,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喔?」虞璇玑想着,一拍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来画张像呢?」
「好啊。」李千里说,虞璇玑欢快地哼着小曲,换下一身翟衣。
画像,画中的她是陇西郡夫人,而不是淮南掌书记……李千里一想到妻子又要跟他一起留在麻烦的淮南镇,就觉得十分头大。
淮南掌管赋税、漕运之外,还有茶盐与矿产,是个随处都是钱,但是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的藩镇,北抗淄青、西敌淮西,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也没有一件事是他擅长的……
「怎么了?苦着一张脸?」虞璇玑问。
李千里看着又恢复男装的她,夫人的感觉又淡了,只是那种僚属的情谊加深了许多,他沉吟片刻,便将接掌淮南的疑虑说来。虞璇玑听完,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虑,李千里问:「妳害怕吗?」
「怕。」怎么不怕?这些东西她想都没想过。
「觉得徬徨吗?」李千里问,虞璇玑点头,他苦笑着又问:「会不会觉得,嫁错了人?」
「刚出西京的时候,有一点后悔,有一点懊恼吧……不是后悔嫁给你,是懊悔我的能力这么微博,如果你娶的是别人,可能不会如此。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又觉得,这世界这么大,我们为什么要困在西京城里?谁说在外头不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我那时就下定决心,要干出一番大业来,让西京城的所有人都后悔把我们赶走。」
李千里心中一暖,微微一笑:「这哪像个进士出身的女官人?分明是山寨里的贼婆。」
「人家不是都说你是贼子吗?贼公贼婆,我们就联手在这里辟出一片新天新地,让西京那些狗官都睁开狗眼看看清楚!」
「把话喊得这么大,妳真的有信心做到吗?」
「没有,但是喊久了就有了。就像你现在问我有没有信心,其实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反过来,我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你。但是相信……我总觉得,不是盲从、不是崇拜,是建立在清楚对方能力之上的信任。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这么做,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看见我能做到,那时候,你也会让我看见你能做到,所以我们要紧紧抓着对方,谁都不能软弱下去,这样我们可能就会越来越有信心吧?」
「爱妻……」
「夫君,眼下这一关,也许会是挫折、但绝不是失败。」虞璇玑挪近,非常顺手地往他臀部一拍:「有我在,你一定不会失意下去……有你在,我一定不会放弃仕途。我要抓住你的手,一起走到宦途的尽头、人生的尽头……」
李千里只觉得心都被融化似地在血中滚烫起来,紧紧搂住她的腰:「一起走到七子八婿百孙贺寿的时候吗?」
虞璇玑往他肚子上一捶,啐了一口:「你只会想生孩子的事吗!」
「欸!你们两个可以不要这么恶心吗?」
听到这个声音,李千里只觉得虎躯一震,虞璇玑却面露喜色:「郭姊姊!」
郭供奉、高主簿、邵监察等人站在门边,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圆脸钻进人群:「我也来了!」
「侄女婿,你终于到了!」李千里起身说。
韦中丞哼哼地笑着,低声说:「不只我来了,我妹夫也来了。萧邕那个家伙竟然赞成派他来做你的副使,你可小心了。」
李千里与虞璇玑面面相觑,不管如何,经过数个月的改变,御史台内的故友又重聚一堂,虞璇玑挽着李千里的手臂,大声地招呼着大家去看她的孩子们。
冬阳遍照大地,淮南的冬季虽然潮湿却不像西京那样严酷,尤其在这种欢聚的时刻,就连湿冷的风都不重要了,看着大家『传阅』着阿乾与阿坤,虞璇玑觉得,她的人生非常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画下了一个带着尾巴的句点。
有很多事没办法这么快就讲完,人物与人物之间,有着不同的可能,人际网络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随着小千与小鱼的宦途进展,他们也都要跨向另一个领域,可能是经济的、可能是法律的、也有可能是军事的,不管他们会走向何方,至少在现在的时间点,他们拥有一种单纯却也不单纯的幸福。
再次感谢所有帮助我、支持我的读者朋友,73万字、19个月的连载,真的很感动还是有许多朋友撑下来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们!!!!(顿首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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