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在,只得隐忍不言。今听得太太吩咐打,正中下怀,连忙答应一声‘啫’,便跑到门外,问马夫要了马鞭子来,对准丫头身上,用尽平生之力,一下一下抽将下去;抽得那丫头杀猪般乱喊,满地打滚。包旺不住手的一口气抽了六七十,把皮也抽破了,那血迹透到小衣外面来。新太太这才不敢撒泼了,膝行到良夫人跟前跪着道:‘太太饶了奴才的狗命罢!奴才再也不敢了!情愿仍旧到这边来,伏侍二奶奶!’良夫人劈脸又是一个嘴巴道:‘谁是你二奶奶!你是谁家的奴才!你到了这没起倒的人家来,就学了这没起倒的称呼!我一向倒是吗吗糊糊的过了,你们越闹越不成话了!奴才跨到主子头上去了!谁是你的二奶奶?你说!’说着,又是两个嘴巴。新太太忙道:‘是奴才糊涂!奴才情愿仍旧伺候姑奶奶了!’良夫人叫包旺道:‘把他拉到姑娘屋里再抽,给姑娘下气去。’新太太听说,也不等人拉,连忙站起来跑到二奶奶屋里。二奶奶正靠着炕枕上哭呢。新太太咕咚一下跪下来,可怜他双手是反绑了的,不能爬下叩头,只得弯下腰,把头向地下咯嘣咯嘣的乱碰,说道:‘姑奶奶啊!开恩罢!今天奴才的狗命,就在姑奶奶的身上了!再抽几下,奴才就活不成了!’说犹未了,包旺已经没头没脑的抽了下来,嘴里说道:‘不是天地祖宗保佑,我姑奶奶的性命,就送在你这贱人手里!今儿就是太太、姑奶奶饶你,我也不饶你!活活的抽死你,我和你到阎王爷那里打官司去!’一面说,一面着力的乱抽,把新太太脸上也七纵八横的,抽了好几条血路。包旺正抽得着力时,忽然外面来了两三个老妈子,把包旺的手拉住道:‘包二爷,且住手,这边的舅太太来了。’包旺只得住了手出来,对良夫人道:‘太太今天如果饶了这贱人,天下从此没有王法了!就是太太、姑奶奶饶了他,奴才也要一头撞死了,到阎王爷那里告他,要他的命的!’良夫人道:‘你下去歇歇罢,我总要惩治他的。’
“原来元二爷陪了丈人、丈母到家,救得二奶奶活了,不免温存了几句。二奶奶此时虽然未能说话,也知道点点头了。元二爷便到多老爷院子里去,悄悄打听,只听得良老爷口口声声要多老爷去见堂官,这边良夫人又口口声声要打死那丫头。想来这件事情,是自己父亲理短,牵涉着自己老婆,又不好上去劝。哥哥呢,又是个傻子。今天这件事,没有人解劝,一定不能下场的。踌躇了一会,便撇下了二奶奶,出门坐上车子,赶忙到舅老爷家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要求娘舅、舅母同去解围。舅老爷先是恼着妹夫糊涂不肯去,禁不得元二爷再三央求,又叩头请安的说道:‘务望娘舅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算看我母亲的面罢。’舅老爷才答应了,叫套车。元二爷恐怕耽搁时候,把自己的车让娘舅、舅母坐了,自己骑了匹牲口,跟着来家。亏得这一来,由舅老爷、舅太太两面解劝,方才把良老爷夫妻劝好了,坐了车子回去。元二爷从此也就另外赁了宅子,把二奶奶搬开了。向来的生意,多半是元二爷拉拢来的。自从闹过这件事之后,元二爷就不去拉拢了,生意就少了许多。”
我笑道:“原来北院里住的是个老糊涂。但不知那丫头后来怎样发落?”洞仙道:“此刻不还是当他的太太。”我道:“他儿子、媳妇虽说是搬开了,然而总不能永不上门,以后怎样见面呢?”洞仙道:“这个就没有去考求了。”说着,北院里有人来请他,洞仙自去了。
我在京又耽搁了几天,接了上海的信,说继之就要往长江一带去了,叫我早回上海。我看看京里没事,就料理动身,到天津住了两天,附轮船回上海。在轮船上却遇见了符弥轩。我看他穿的还是通身绸绉,不过帽结是个蓝的。暗想京里人家都说他丁了承重忧出京的,他这个装扮,那里是个丁忧的样子。又不便问他,不过在船上没有伴,和他七拉八扯的谈天罢了。船到了上海,他殷殷问了我的住处,方才分手。我自回到号里,知道继之前天已经动身了,先到杭州,由杭州到苏州,由苏州到镇江,这么走的。
歇息了一天,到明天忽然外面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却是符弥轩请我即晚吃花酒的。到了晚上,我姑且去一趟。座中几个人都是浮头滑脑的,没有甚么事可记。所最奇的,是内中有一个是苟才的儿子龙光。我屈指一算,苟才死了好象还不到百日,龙光身上穿的是枣红摹本银鼠袍,泥金宁绸银鼠马褂,心中暗暗称奇。席散回去,和管德泉说起看见龙光并不穿孝,屈指计来,还不满百日,怎么荒唐到如此的话。德泉道:“你的日子也过糊涂了。苟才是正月廿五死的,二月三十的五七开吊,继之还去吊的;初七继之动身,今天才三月初十,离末七还有三四天呢,你怎便说到百日了?”我听了倒也一呆。德泉又道:“继之还留下一封长信,叫我给你,说是苟才致死的详细来历,都在上头,叫我交给你,等你好做笔记材料。是我忘了,不曾给你。”我听了,便连忙要了来,拿到自己房里,挑灯细读。
原来龙光的老婆,是南京驻防旗人,老子是个安徽候补府经历。因为当日苟才把寡媳送与上司,以谋差缺,人人共知,声名洋溢,相当的人家,都不肯和他对亲,才定了这头亲事。谁知这位姑娘有一个隐疾,是害狐臭的,所以龙光与他不甚相得,虽不曾反目,却是恩义极淡的。倒是一个妻舅,名叫承辉的,龙光与他十分相得,把他留在公馆里,另外替他打扫一间书房。郎舅两个终日在一处厮闹,常常不回卧室歇息,就在书房抵足。龙光因为不喜欢这个老婆,便想纳妾。却也奇怪,他的老婆听说他要纳妾,非但并不阻挡,并且竭力怂恿。也不知他是生性不妒呢,还是自惭形秽,或是别有会心,那就不得而知了。龙光自是欢喜。然而自己手上没钱,只得和老子商量。苟才却不答应,说道:‘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学好,只在这些上头留心。你此刻有了甚么本事?养活得起多少人?不能瞒你们的,我也是五十岁开外才纳妾的。”一席话,教训得龙光闭口无言。退回书房,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东西。承辉看见,便问何事。龙光一一说知。承辉道:“这个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向来如此的。你看太亲翁那么一把年纪,有了五个姨娘还不够,前一回还讨个六姨;姊夫要讨一个,就是那许多说话。这个大约老头子的通脾气,也不是太亲翁一个人如此。”龙光道:“他说他五十岁开外才讨小的,我记得小时候,他在南京讨了个钓鱼巷的货,住在外头,后来给先母知道了,找得去打了个不亦乐乎,后来不知怎样打发的,这些事他就不提一提呢。”承辉道:“总而言之,是自己当家,万事都可以做得了主;若是自己不能当家,莫说五十岁开外,只怕六十、七十开外,都没用呢。”说得龙光默然。
两个年轻小子,天天在一起,没有一个老成|人在旁边,他两个便无话不谈,真所谓言不及义,那里有好事情串出来。承辉这小子,虽是读书不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若要他设些不三不四的诡计,他却又十分能干,就和龙光两个,干了些没天理的事情出来。龙光时时躲在六姨屋里,承辉却和五姨最知己,四个人商量天长地久之计。承辉便想出一个无毒不丈夫的法子来。恰好遇了苟才把全眷搬到上海来就医,龙光依旧把承辉带了来,却不叫苟才知道。到了上海,租的洋房地方有限,不比在安庆公馆里面,七八个院子,随处都可以藏得下一个人,龙光只得将自己卧室隔作两间,把后半间给舅爷居住。虽然暂时安身,却还总嫌不便,何况地方促迫,到处都是謦欬相闻的,因此逼得承辉毒谋愈急。起先端甫去看病时,承辉便天天装了病,到端甫那里门诊,病情说得和苟才一模一样,却不问吃甚么可以痊愈,只问忌吃甚么。在他与龙光商量的本意,是要和医生串通,要下两样反对的药,好叫病人速死。因看见端甫道貌岸然,不敢造次,所以只打听忌吃甚么,预备打听明白,好拿忌吃的东西给苟才吃,好送他的老命。谁知问了多天,都问不着。偏偏那天又在公馆里被端甫遇见,做贼心虚,从此就不敢再到端甫处捣鬼了。过了两天,家人去请端甫,端甫忽然辞了不来。承辉、龙光两个心中暗喜,以为医生都辞了,这病是不起的了。谁知苟才按着端甫的旧方调理起来,日见痊愈。承辉心急了,又悄悄的和五姨商量,凡饮食起居里头,都出点花样,年老人禁得几许食积,禁得几次劳顿,所以不久那旧病又发了。
原来苟才煞是作怪,他自到上海以来,所宠幸的就是五姨一个,日夜都在五姨屋里,所以承辉愈加难过。在五姨也是一心只向承辉的,看见苟才的鬑鬑胡子,十分讨厌,所以听得承辉交代,便依计而行,苟才果然又病了。承辉又打听得有一个医生叫朱博如,他的招牌是“专医男妇老幼大小方脉”,又是专精伤寒,咽喉、痘疹诸科,包医杨梅结毒,兼精辰州神符治病、失物圆光,是江湖上一个人物,在马路上租了一间门面,兼卖点草头药的。便怂勇龙光请朱博如来看。龙光告知苟才。苟才因为请端甫不动,也不知上海那个医生好,只得就请了他。那承辉却又照样到朱博如那里门诊,也是说的病情和苟才一模一样,问他忌吃甚么。朱博如是个江湖子弟,一连三天,早已看出神情,却还不说出来。这天继之去看苟才的病,故意对龙光说忌吃鲍鱼,龙光便连忙告诉了承辉,承辉告诉五姨。五姨交代厨子:“有人说老爷这个病,要多吃鲍鱼才好。”从此便煎的是鲍鱼,燉的是鲍鱼,汤也是鲍鱼,脍也是鲍鱼,把苟才吃腻了。继之的请客,也是要试探他有吃鲍鱼没有。可惜试了出来,当席未曾说破他,就误了苟才一命。
原来继之请客那天,正是承辉、龙光、朱博如定计的那天。承辉一连到博如处去了几天,朱博如看出神情,便用言语试探,彼此渐说渐近,不多几天,便说合了龙。这一天便约定在四马路青莲阁烟间里,会齐商量办法。龙光、承辉到时,朱博如早已到了,还有三四个不三不四的人,同在一起。博如见了他两个,便撇了那几个人,迎前招呼,另外开了一只灯。博如先道:“你两位的意思,是要怎样办法?”承辉道:“我们明人不必细说,只要问你先生办得到办不到,要多少酬谢便了。”博如道:“这件事要办,是人人办得到的,不过就是看办得干净不干净罢了。若要办得不干净的,也无须来与我商量,就是潘金莲对付武大郎一般就得了。我所包的就是一个干净,随便他叫神仙来验,也验不出一个痕迹。不过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总要个把月才妥当。”龙光道:“你要多少酬谢呢?”博如道:“这件事不小,弄起来是人命关天的,老实说,少了我不干,起码要送二万银子!”龙光不觉把舌头吐了出来。承辉默然无语,忽然站起来,拉龙光到阑杆边上,唧唧哝哝的好一会,又用手指在栏杆上再三画给龙光看。龙光大喜道:“如此,一听尊命便了。”承辉便过来和朱博如再三磋商,说定了一万两银子。承辉道:“这件事,要请你先说出法子来呢,你不信我;要我先付银呢,我不信你。怎生商量一个善法呢?”博如听了,也呆着脸,一筹莫展。承辉道:“这样罢,我们立个笔据罢。不过这个笔据,若是真写出这件事来,我们龙二爷是万万不肯的;若是不明写出来,只有写借据之一法。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写了一万银子借据,知道你的法子灵不灵呢。借据落了你手,你就不管灵不灵,也可以拿了这凭据来要钱的。这张票子,倒底应该怎样写法呢?若是想不出个写法来,这个交易只好作为罢休。”
正是:舌底有花翻妙谛,胸中定策赚医生。未知到底想出甚么法子来,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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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回 巧心计暗地运机谋 真脓包当场写伏辩
朱博如听得承辉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上,不觉回答不出来。并且已经说妥的一万银子好处,此刻十有九成的时候,忽然被这难题目难住,看着就要撒决了。但是看承辉的神情,又好象胸有成竹一般。回心一想,我几十年的老江湖,难道不及他一个小孩子,这里头一定有个奥妙,不过我一时想不起来罢了。想到这里,拿着烟枪在那里出神。承辉却拉了龙光出去,到茶堂外面,看各野鸡妓女,逗着谈笑。良久,才到烟榻前去,问博如道:“先生可想出个法子来了?”博如道:“想不出来。如果阁下有妙法,请赐教了罢。”承辉道:“法子便有一个,但是我也不肯轻易说出。”博如道:“如果实在有个妙法,其余都好商量。”承辉道:“老实说了罢,你这一万银子肯和我对分了,我便教你这个法子。”博如道:“哪里的话!我也担一个极大干系的,你怎么就要分我一半?”承辉道:“也罢,你不肯分,我也不能强你。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会罢。”博如着急道:“好歹商量妥了去,忙甚么呢。”龙光道:“一万两我是答应了,此刻是你两个的事情,你们商量罢,我先走了。”博如道:“索性三面言明了,就好动手办事了。”承辉道:“这是你自己不肯通融,与我们甚么相干?”博如道:“你要分我一半,未免太很。这样罢,我打八折收数,归你二成罢。”承辉不答应。后来再三磋商,言定了博如七折收数,以三成归承辉,两面都允了。承辉又要先订合同。博如道:“我这里正合同都不曾定,这个忙甚么。”承辉道:“不行!万一我这法子说了出来,你不认帐,我又拿你怎样呢。”博如只得由他。承辉在身边取出纸笔来,一挥而就,写成一式两纸,叫博如签字。博如一看,只见写的是:
兹由承某介绍朱某,代龙某办一要事。此事办成之后,无论龙某以若干金酬谢朱某,朱某情愿照七折收数,其余三成,作为承某中费。两面订明,各无异言。立此一式两纸,各执一纸为据。朱博如看了道:“怎么不写上数目?”承辉道:“数目是不能写的。我们龙二爷出手阔绰,或者临时他高兴,多拿一千、八百出来,请你吃茶吃酒,那个我也要照分的;如果此时写实了一万,一万之外我可不能分你丝毫了。这个我不干。”博如听了,暗暗欢喜,便签了字,承辉也签了字,各取一纸,放在身边。
博如就催着问:“是何妙法?”承辉道:“这件事难得很呢!我拿你三成谢金,实在还嫌少。你想罢,若不明写出来,不成个凭据;若明写了,说是某人托某人设法致死其父,事成酬银若干,万一闹穿了,非但出笔据的人要凌迟,只怕代设法的人也不免要杀头呢!这个非但他不敢写,写了,你也不敢要。”博如道:“这个我知道。”承辉道:“若是不明写,却写些甚么?总不能另外诌一桩事情出来。若说是凭空写个欠据,万一你的法子不灵呢,欠据落在你手里,你随意可以来讨的,叫龙二爷拿甚么法子对付你?数目又不在少处,整万呢!”博如道:“这个我都知道,你说你的法子罢。”承辉道:“时候不早了,这里人多,不是谈机密地方,你赶紧吃完了烟,另外找个地方去说罢。”博如只得匆匆吸完了烟,叫堂倌来收灯,给过烟钱。博如又走过去,和那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说了几句话,方才一同走出。
龙光约了到雅叙园,拣一个房间坐下,点了菜。博如又急于请教。承辉坐近一步,先问道:“据你看起来,那老头子到底几时才可以死得?”博如道:“弄起来看,至迟明年二月里,总可以成功了。”承辉又坐近一步,拿自己的嘴对了博如的耳朵道:“此刻叫龙二爷写一张借据给你,日子就写明年二月某日,日子上空着,由得你临时填上。那借据可是写的:
立借券某人,今因猝遭父丧大故,汇款未到,暂向某人借到银壹万两。汇款一到,立即清还。蒙念相好,不计利息。棘人某某亲笔。
等到明年二月,老头子死了,你就可以拿这个借据向他要钱了。”博如侧着头一想道:“万一不死呢?”承辉道:“就是为的是这个。如果老头子不死,他又何尝有甚父丧大故,向人借钱?又何故好好的自称棘人?这还不是一张废纸么?当真老头子死了,他可是为了父丧大故借用的,又有蒙念相好,不计利息的一层交情在里面,他好欠你分毫吗?”朱博如不觉恍然大悟道:“妙计!妙计!真是鬼神不测之机也!”于是就叫龙光照写。龙光拿起笔来,犹如捧了铁棒一般,半天才照写好了,却嫌“萬”字的笔画太多,只写了个方字缺一点的“万”字。朱博如看过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边。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龙光让坐,斟过一巡酒,然后承辉请教博如法子。博如道:“要办这件事,第一要紧不要叫他见人,恐怕有人见愈调理病愈深,要疑心起来。明日再请我,等我把这个话先说上去,只说第一要安心静养,不可见人,不可劳动,不可多说话费气,包管他相信了。你们自己再做些手脚。我天天开的药方,你们只管撮了来煎,却不可给他吃。”龙光道:“这又是何意?”博如道:“这不过是掩人耳目,就是别人看了方子,也是药对脉案的;但是服了对案的药,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后,就不要给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给你们两个方子,分两家药店去撮,回来和在一起给他吃。”龙光又道:“何必分两家撮呢?”博如道:“两个方子是寒热绝不相对的,恐怕药店里疑心。”承辉道:“这也是小心点的好。”博如又附耳教了这甚么法子,方才畅饮而散。
从次日起,他们便如法泡制起来,无非是寒热兼施,攻补并进,拿着苟才的脏腑,做他药石的战场。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禁受得起!从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边,那药石在脏腑里面,一边要坚壁清野,一边要架云梯、施火炮,那战场受不住这等蹂躏,登时城崩池溃,四郊延蔓起来,就此呜呼哀哉了。
三天成殓之后,龙光就自己当家。正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陆续把些姨娘先打发出去,有给他一百的,有给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择人而事。大、二、三、四,四个姨娘,都不等满七,就陆续的打发了。后来这班人无非落在四马路,也不必说他了。只有打发到五姨,却预先叫承辉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后打发五姨出去,面子上是和众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给了承辉多少。只有六姨留着。又把家中所用男女仆人等,陆续开除了,另换新人;开过吊之后,便连书启、帐房两个都换了。这是他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据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钱。承辉道:“你这个人真是性急!你要钱也要有个时候,等这边开过吊,才象个样子。照你这样做法,难道这里穷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还你了?天下哪有这种情理!”一席话说得朱博如闭口无言,只得别去。直捱到开吊那天,他还买了点香烛纱元,亲来吊奠。承辉看见了大喜,把他大书特书记在礼簿上面。又过了三天,认真捱不住了。恰好这天龙光把书启、帐房辞去,承辉做了帐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无忌惮的了。承辉见博如来了,笑吟吟的请他坐下,说道:“先生今天是来取那笔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辉道:“请把笔据取出来,”博如忙在身边取出,双手递与承辉。承辉接过看了一看道:“请坐请坐。我拿给先生。”博如此时真是心痒难抓,眼看着立时三刻,就是七千两银子到手了。忙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承辉拿了借据,放在帐桌上,提起笔来,点了两点,随手拿了一张七十两银子的庄票,交给博如道:“一向费心得很!”博如吃了一惊道:“这……这……这是怎么说?”承辉道:“那三成归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据的。”博如道:“不错,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变做七十两呢?”承辉笑道:“难道先生眼睛不便,连这票据上的字,都没有看出来?”博如连忙到案头一看,原来所写的那一万的“万”字,被他在一撇一钩的当中,加了两点,变成个“百”字了。博如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据抢在手里。承辉笑道:“先生恼甚么!既然不肯还我票据,就请仍把庄票留下。”博如气昏了,便把庄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辉含笑拦住道:“先生恼甚么?到哪里去?茶还没喝呢。来啊!舀茶来啊!客来了茶都不舀了,你们这班奴才,是干吗的是啊!”一面说,一面重复让坐。又道:“先生还拿了这票子到哪里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请大众评评这道理,可是‘万’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辉道:“‘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这句话怎讲?”博如道:“我不和你说,你们当初故意写个小写的‘万’字,有意赖我!”承辉笑道:“这句话先生你说错了。数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写个‘壹’字,岂有‘万’字倒小写起来之理?只怕说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这票子到上海县去告,告你们涂改数目,明明借我的一万银子,硬改作一百。这个改的样子明明在那里,是瞒不过的。”
说话时家人送上茶来。承辉接过,双手递了一碗茶。说道:“好,好!这个怪不得先生要告,整万银子的数目变了个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凭甚么作证?”博如道:“你就是个证人,见了官,我不怕你再赖!”承辉道:“是,是,我绝不敢赖。但是恐怕上海县问起来,他不问你先生,只问我。问道:苟大人是两省的候补道,当过多少差使。署过首道,署过藩台;上海道台,是苟大人的旧同寅,就是本县,从前也伺候过苟大人来;后来到了安徽,当了多少差使,谁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钱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于就要和人家借钱办丧事?就说是一时汇款没到,凑手不及,本县这里啊,道台那里啊,还有多少阔朋友,那里不挪动一万、八千,却要和这么个卖草头药的江湖医生去借钱?苟大人是署过藩台的,差不多的人,那里彀得上和他拉交情,这个甚么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爷说相好,不计利息的话吗?他们究竟有甚么交情?你讲!’这么一篇话问下来,应该怎样回答,还请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预先串好了供,免得临时慌张。”朱博如听了,默默无言。良久,承辉又道:“先生,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县他也不能不问你话的。譬如他问:‘你不过是个江湖医生,你从那里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万银子,不计利息的借给他?你这个人,倒很慷慨,本县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给他的一万银子,是那里来的?在那里赚着的?交给龙光的时候,还是钞票?还是元宝?还是洋钱?还是那家银行的票子?还是那家钱庄的票子?’这么一问,先生你又拿甚么话回答,也得要预先打算打算,免得临时慌张。”朱博如本来是气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时,不觉慢慢的把头低下去,一言不发。
承辉又道:“大凡打到官司,你说得不清楚,官也要和你查清楚的,况且整万银子的出进,岂有不查之理。他先把你宝号的帐簿吊去一查,有付这边一万银子的帐没有;再把这里的帐簿吊去一查,看有收到你一万银子的帐没有。你的帐簿呢,我不敢知道;我们这边帐簿,是的确没有这一笔。没有这笔倒也罢了,反查出了某天请某医生医金若干,某天请某医生医金若干。官又问了,说:‘你们既然属在相好,整万银子都可以不计利息的,何以请你诊病,又要天天出医金呢?相好交情在那里?’并且查到礼簿上,你先生的隆尊是‘素烛一斤,纱元四匣’,与不计利息的交情,差到那里去了!再拿这个一问,先生你又怎么说呢,这个似乎也要预备预备。”说罢,仍旧坐在帐桌上去,取过算盘帐簿,剔剔挞挞算他的帐去了。一会儿就有许多人来领钱的,来回事的,络绎不绝。一个家人拿了票子来,说是绸庄上来领寿衣价的,共是七十一两五钱六分银子。承辉呆了一呆道:“那里来这覙琐帐,甚么几钱几分的!”想了一会道:“这么罢,这一张七十两的票子,是朱先生退下来不要的,叫他先拿去罢。那个零头并在下回算,总有他们便宜。”那家人拿了去。朱博如坐在那里听着,好不难过,站起来急到帐桌旁边,要和承辉说话。承辉又是笑吟吟的道:“先生请坐。我这会忙,没功夫招呼你,要茶啊,烟啊,只管叫他们,不要客气。来啊!招呼客的茶烟!’说着,又去办他的事了。一会儿,又跑了一个家人来,对承辉说道:“二爷请。”承辉便把帐簿往帐箱里一放,拍挞一声锁上了,便上去。博如连忙站起来要说话。承辉道:“先生且请坐,我马上就来。”
博如再要说话时,承辉已去的远了,无奈只得坐着等。心中暗想,这件事上当上的不小,而且这口气咽不下去。看承辉这厮,今天神情大为两样,面子上虽是笑口吟吟的,那神气当中,却纯乎是挖苦我的样子。我想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纵使不能告他欠项,他药死父亲可是真的,我就拿这个去告他。我虽然同谋,自首了总可以减等,我拚了一个“充军”的罪,博他一个“凌迟”,总博得过。心里颠来倒去,只是这么想,那承辉可是一去不来了。
看看等到红日沈西,天色要黑下来了,才听得承辉一路嚷着说:“怎么还不点灯啊?你们都是干吗的?一大伙儿都是木头,拨一拨动一动!”一面嚷着,走到帐房里,见了博如,又道:“嗳呀!你看我忙昏了,怎么把朱先生撂在这里!”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不知先生主意打定了没有?如果先生有甚么意思,我们都好商量。”博如道:“总求阁下想个法儿,替我转个圜,不要叫我太吃亏了。”承辉道:“在先生的意思,怎样办法呢?”博如道:“好好的一万,凭空改了个一百,未免太下不去!”承辉道:“你先生还是那么说,我就没了法子了。”博如道:“这件事,如果一定闹穿了,只怕大家也不大好看。”承辉道:“甚么不好看呢?”博如道:“你们请我做甚么来的呢?”承辉正色道:“下帖子,下片子,请了大夫来,自然为的是治病。”
正说话间,忽然龙光走了进来,一见了博如,便回身向外叫道:“来啊!”外面答应一声,来了个家人。龙光道:“赶紧出去,在马路上叫一个巡捕来,把这忘八蛋先抓到巡捕房里去!”那家人答应去了。博如吃了一大惊道:“二爷,这是那一门?”龙光不理他,又叫:“王二啊!”便有一个人进来。龙光道:“你懂两句外国话不是?”王二道:“是,家人略懂得几句。”龙光又叫:“来啊!”又走了一个人进来。龙光道:“到我屋里去,把那一迭药方子拿来。”那人去了,龙光方才坐下。博如又道:“二爷,你这个到底是那一门?”龙光也不理他。此时承辉已经溜出去了。一会儿,那个人拿了一迭药方来。龙光接在手里,指给王二说道:“这个都是前天上海县官医看过了的。你看哪,这一张是石膏、羚羊、犀角,这一张是附子、肉桂、炮姜,一张一张都是你不对我,我不对你的。上海县方大老爷前天当面说过,叫把这忘八蛋扭交捕房,解新衙门,送县办他。你可拿好着,这方子上都盖有他的姓名图书,是个真凭实据。回来巡捕来了,你跟着到巡捕房里去,说明这个缘故,请他明天解新衙门。巡捕房要这方子做凭据的,就交给他;若不要的,带回来明日呈堂。”王二一一答应了。龙光又问:“舅爷呢?”家人们便一迭连声请舅爷,承辉便走了进来。龙光道:“那天上海县方大老爷说这个话的时候,新衙门程大老爷也在这里听着的,你随便写个信给他,请他送县。我现在热丧里头,不便出面,信上就用某公馆具名就是了。”承辉一一答应。只见那去叫巡捕的家人来说:“此刻是巡捕交班的时候,街上没有巡捕。”龙光道:“你到门口站着,有了就叫进来,不问是红头白脸的。”那家人答应出去了。龙光又指着博如对王二道:“他就交给你,不要放跑了!”
说着佯长而去。
博如此时真是急得手足无措,走又走不了,站着不是,坐着不是,心里头就如腊月里喝了凉水一样,瑟瑟的乱抖。无奈何走近一步,向承辉深深一揖道:“这是那一门的话?求大爷替我转个圜罢!”承辉仰着脸冷笑道:“闹穿了不过大家不好看,有甚要紧!”博如又道:“大爷,我再不敢胡说了!求你行个方便罢!”承辉道:“你就认个‘庸医杀人’,也不过是个‘杖罪’,好象还有‘罚锾赎罪’的例,化几两银子就是了,不要紧的。”说着,站起来要走。吓得博如连忙扯住跪下道:“大爷,你救救我罢!这一到官司啊,这上海我就不能再住了。”一面说,一面取出那借据来,递给承辉道:“这个我也不敢要了。”承辉道:“还有一张甚么七折三成的呢?”博如也一并取了出来,交给承辉。承辉接过道:“你可再胡闹了?”博如道:“再也不敢了!”承辉道:“你可肯写下一张伏辩来,我替你想法子。”博如道:“写,写,写!大爷要怎样写,就怎样写。”
正是:未得羊肉吃,惹得一身臊。未知这张伏辩如何写法,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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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回 符弥轩调虎离山 金秀英迁莺出谷
朱博如当下被承辉布置的机谋所窘,看着龙光又是赫赫官威,自己又是个外路人,带了老婆儿子来上海,所有吃饭穿衣,都靠着自己及那草头药店赚来的,此刻听说要捉他到巡捕房里去,解新衙门,送上海县,如何不急?只急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由得承辉说甚么是甚么。承辉便起了个伏辩稿子来,要他照写。无非是:“具伏辩人某某,不合妄到某公馆无理取闹,被公馆主人饬仆送捕。幸经某人代为求情,从宽释出。自知理屈,谨具伏辩,从此不敢再到某公馆滋闹,并不敢在外造言生事。如有前项情事,一经察出,任凭送官究治”云云。博如一一照写了,承辉方才放他出去。他们办了这件事之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了。
谁知他打发出来的几个姨娘,与及开除的男女仆人,不免在外头说起,更有那朱博如,虽说是写了伏辩,不得在外造言生事,那禁得他一万银子变了七千,七千又变了七十,七十再一变,是个分文无着,还要写伏辩,那股怨气如何消得了,总不免在外头逢人伸诉。旁边人听了这边的,又听了那边的,四面印证起来,便知得个清清楚楚。古语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果然说得不错。我仔仔细细把继之那封信看了一遍,把这件事的来历透底知道了,方才安歇。
此次到了上海之后,就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凡长江、苏、杭各处,都是继之去查检,因为德泉年纪大了,要我在上海帮忙之故。我因为在上海住下,便得看见龙光和符弥轩两个演出一场怪剧。原来符弥轩在京里头,久耳苟才的大名,知道他创办银元局,发财不少。恰遇了他祖父死了,他是个承重孙,照例要报丁忧。但是丁忧之后,有甚事业可做呢?想来想去,便想着了苟才。恰好那年的九省钦差,到安庆查办事件,得了苟才六十万银子的那位先生,是符弥轩的座主,那一年安庆查案之后,苟才也拜在那位先生的门下,论起来是个同门,因此弥轩求了那位先生一封信给苟才,便带了家眷,扶了灵柩出京。到得天津,便找了一处义地,把他祖父的棺材厝了。又找了一处房子,安顿下家眷。在侯家后又胡混了两个多月,方才自己一个人转身到上海。一到了,安顿下行李,即刻去找苟才。谁知苟才已经死了,见着了龙光。弥轩一看龙光这个人,举止浮躁,便存了一个心,假意说是从前和苟才认得,又把求来那封信交给龙光。他们旗人是最讲究交情礼节的,龙光一听见说是父亲的同门相好,便改称老伯。弥轩谦不敢当。谈了半天,弥轩似有行意。龙光道:“老伯尊寓在那里?恕小侄在热丧里,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