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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41部分阅读

    做了二十多年老州县,你敢在我跟前捣鬼呢!”喝叫先把他每人先打五十大杖,锁起来;打得他两个皮开肉绽,锁了下去。知县喝叫再打和尚。这回行刑的,虽是受了钱,也不敢做手脚了,用尽平生之力,没命的打下去,打得那和尚杀猪般乱叫。一口气打了五百板,打得他血肉横飞,这才退堂。入到上房,只见那迂奶奶脸色青得和铁一般,上下三十二个牙齿一齐叩动,浑身瑟瑟乱抖。

    原来知县说是发落希奇古怪案子,又叫他孺人去看,孺人便拉了迂奶奶同去。迂奶奶就有点疑心,不肯去,无奈一边尽管相让。迂奶奶回念一想,那和尚已经在保,今天未听见提到,或者不是这件事也未可知,不妨同去看看。原来那和尚被捉时,他一党的人都不在寺里,所以没人通信。及至同党的人回来知道了,赶去报信,迂奶奶已先得了封房子的信,赶到衙门里来了,所以不知那和尚已经提到。当下走到屏风后头,往外一张,见只问那小和尚。心中虽然吃了一惊,回想小和尚不知我的姓氏,问他,我倒不怕,谅他也不敢叫我去对质。后来见知县拿小照给小和尚看,方才颜色大变,身上发起抖来。孺人不知就里,见此情形,也吃了一惊,忙叫丫头仍扶了到上房去。再三问他觉得怎么,他总是一言不发。又叫打轿子“我回去”。谁知这县衙门宅门在二堂之后,若要出去,必须经过二堂,堂上有了堂事,是不便出去的。迂奶奶愈加惊怪,以为知县故意和他为难。又听得老妈子们来说:“老爷好古怪!问了小和尚的话,却拿一个大和尚打起来,此刻打的要死快了!”迂奶奶听了,更是心如刀刺,又是羞,又是恼,又是痛,又是怕。羞的是自己不合到这里来当场出丑;恼的是这个狗官不知听了谁的唆使,毫不留情;痛的是那和尚的精皮嫩肉,受此毒刑;怕的是那知县虽然不敢拿我怎样,然而他退堂进来,着实拿我挖苦一顿,又何以为情呢!有了这几个心事,不觉越抖越利害,越见得脸青唇白,慢慢的通身抖动起来。吓得孺人没了主意。恰好知县退堂进来,他的本意是要说两句挖苦话给他受受的,及至见了他如此光景,也就不便说了。连忙叫人去拿姜汤来,调了定惊九灌下去。歇了半晌,方才定了,又不觉一阵阵的脸红耳热起来。知县道:“少夫人放心!这件事只怪和尚不好。别人不打紧,老中堂脸上,侍生是要顾着的,将来办下去,包管不碍着府上丝毫的体面。”迂奶奶此时,说谢也不是,说感激也不是,不知说甚么好,把一张脸直红到颈脖子上去。知县便到房里换衣去了。

    迂奶奶无奈,只得搭讪着坐轿回府。

    这边知县却叫人拿了伤药去替和尚敷治,说用完了再来拿,他的伤好了来回我。家人拿了出去,交代明白。过了几天,却不见来取伤药。知县心里疑惑,打发人去问,回说是已经有人从外头请了伤科医生,天天来诊治了。知县不觉一笑。等过了半个月,人来说和尚的伤好了,他又去坐堂,提上来喝叫打,又打了一百板押下去。那边又请医调治,等治得差不多好了,他又提上来打。如此四五次,那知县借这个和尚出那个和尚的气,也差不多了,然后叫人去给那和尚说:“你犯的罪,我自己知道。你到了堂上,如果供出实情,你须知汪府上是甚么人家,只怕你要死无葬身之地呢!我此刻教你一个供法:你只说向来以化斋为名,去偷人家的东西;并且不要说都是偷姓汪的,只拣那有款的字画,说是偷姓汪的,其余一切东西,偷张家的,偷李家的,胡乱供一阵。如此,不过办你一个积窃,顶多不过枷几天就没事了。”和尚道:“他提了我上去,一问也不问就是打,打完了就带下来,叫我从何供起!”那人道:“包你下次上去不打了。你只照我所教的供,是不错的。”和尚果然听了他的话,等明日问起来,便照那人教的供了。知县也不再问,只说道:“据你所供东西是偷来的,是个贼;但是你做和尚的,为甚又置备起妇人家的妆奁用具来,又有女鞋在床底下?显见得是不守清规了。”喝叫拖下去打,又打了三百板,然后判了个永远监禁。一面叫人去招呼汪家,叫人来领赃,只把几张时人字画领了去。一面写个禀帖禀复汪中堂,也只含含糊糊的,说和尚所偷赃物,已讯明由府上领去;和尚不守清规,已判永远监禁。汪中堂还感激他办得干净呢。他却是除了汪府领去几张字画之外,其余各赃,无人来领,他便声称存库,其实自行享用了。更把那一所甚么精舍,充公召卖,却又自己出了二百吊钱,用一个旁人出面来买了,以为他将来致仕时的菟裘。

    苟才和继之谈的,就是这么一桩故事。我分两橛听了,便拿我的日记簿子记了起来。

    天已入黑了。我问继之道:“苟才那厮,说起话来,没有从前那么乱了。”继之道:“上了年纪了,又经过多少阅历,自然就差得多了。”我道:“他来求荐医生,不知大哥可曾把端甫荐出去?”继之道:“早十多天我就荐了,吃了端甫的药,说是安静了好些。他今天来算是谢我的意思。”说话间,已开夜饭,忽然端甫走了来。继之便问吃过饭没有。端甫道:“没有呢。”继之道:“那么不客气,就在这里便饭罢。”端甫也就不客气,坐下同吃。

    饭后,端甫对继之道:“今天我来,有一件奇事奉告。”继之忙问:“甚么事?”端甫道:“自从继翁荐我给苟观察看病后,不到两三天,就有一个人来门诊,说是有了个怔忡之症,夜不成寐,闻声则惊,求我诊脉开方。我看他六脉调和,不象有病的,便说你六脉里面,都没有病象,何以说有病呢。他一定说是晚上睡不着,有一点点小响动,就要吓的了不得。我想这个人或者胆子太小之过,这胆小可是无从医起的,虽然药书上或有此一说,我看也不过说说罢了,未必靠得住,就随便开了个安神定魄的方子给他。他又问这个怔忡之症会死不会。我对他说:‘就是真正得了怔忡之症,也不见得一时就死,何况你还不是怔忡之症呢。’他又问忌嘴不忌,我回他说不要忌的,他才去了。不料明天他又来,仍旧是覙覙琐琐的问,要忌嘴不要,怕有甚么吃了要死的不。我只当他一心怕死,就安慰他几句。谁知他第三天又来了,无非是那几句话,我倒疑心他得了痰病了。及至细细的诊他脉象,却又不是,仍旧胡乱开了个宁神方子给他。叫他缠了我六七天。上前天我到苟公馆里去,可巧巧儿碰了那个人。他一见了我,就涨红了脸,回身去了。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后来仔细一想,这个情形不对,我来看病时,口口声声说的病情,和苟观察一样的,却又口口声声只问要忌嘴不要,吃了甚么是要死的,从来没问过吃了甚么快好的话,这个人又是苟公馆里的人,不觉十分疑惑起来。要等他明天再来问他,谁知他从那天碰了我之后,就一连两天没来了。真是一件怪事!我今天又细细的想了一天,忽然又想起一个疑窦来:他天天来诊病,所带来的原方,从来是没有抓过药的。大凡到药铺里抓药,药铺里总在药方上盖个戳子,打个码子的;我最留神这个,因为常有开了要紧的药,那病人到那小药铺子里去抓,我常常知照病人,谁家的药靠得住,谁家的靠不住,所以我留神到这个。继翁,你看这件事奇不奇!”我和继之听了,都不觉棱住了。我想了一想道:“这个是他家甚么人,倒不得明白。”端甫道:“他家一个少爷,一个书启老夫子,一个帐房,我都见过的。并且我和他帐房谈过,问他有几位同事,他说只有一个书启,并无他人。”我道:“这样说来,难道是底下人?”端甫道:“那天我在他们厅上碰见他,他还手里捧着个水烟袋抽烟,并不象是个下人。”继之道:“他跟来的穷亲戚本来极多,然而据他说,早都打发完了。”端甫道:“不问他是谁,我今天是过来给继翁告个罪,那个病我可不敢看了。他家有了这种人,不定早晚要出个甚么岔子,不要怪到医生头上来。”继之道:“这又何必呢。端翁只管就病治病,再知照他忌吃甚么,他要在旁边出个甚么岔子,可与你医生是不相干的。”端甫道:“好在他的病,也不差甚么要痊愈了。明天他再请我,我告诉他要出门去了,叫他吃点丸药。他那种阔佬,知道我动了身,自然去请别人;等别人看熟了,他自然就不请我了。”说罢,又谈了些别的话,方才辞去。

    我和继之参详这个到底是甚么人,听那个声口,简直是要探听了一个吃得死的东西,好送他终呢。继之道:“谁肯作这种事情,要就是他的儿子。”我道:“干是旁人是不肯干这个的。干到这个,无非为的是钱,旁人干了下来,钱总还在他家里,未必拿得动他的。要说是儿子呢,未必世上真有这种枭獍。”继之道:“这也难说,我已经见过一个差不多的了。这里上海有一个富商,是从极贫寒、极微贱起家的。年轻时候,不过提个竹筐子,在街上叫卖洋货,那出身就可想而知了。不多几时便发了财,到此刻是七八家大洋货铺子开着,其余大行大店,他有股分的,也不知多少。生下几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内中有一个最不成器的,终年在外头非嫖即赌,他老子知道了,便限定他的用钱,每月叫帐房支给他二百洋钱。这二百块钱,不定他两三个时辰就化完了,那里够他一个月的用。闹到不得了,便在外头借债用。起初的时候,仗着他老子的脸,人家都相信他,商定了利息,订定了日期,写了借据;及至到期向他讨时,非但本钱讨不着,便连一分几厘的利钱也付不出。如此搅得多了,人家便不相信他了。“他可又闹急了,找着一个专门重利盘剥的老西儿,要和他借钱,老西儿道:‘咱借钱给你是容易的,但是你没有还期,咱有点不放心,所以啊,咱就不借了。’他说道:‘我和你订定一个日子,说明到期还你;如果不还,凭你到官去告。好了罢?’老西儿道:‘哈哈!咱老子上你的当呢!打到官司,多少总要化两文,这个钱叫谁出啊!你说罢,你说订个甚期限罢?’他说道:‘一年如何?’老西儿摇头不说话。他道:‘半年如何?’老西儿道:‘不对,不对。’他道:‘那么准定三个月还你。’老西儿哈哈大笑道:‘你越说越不对了。’他想这个老西儿,倒不信我短期还他,我就约他一个远期,看他如何。他要我订远期,无非是要多刮我几个利钱罢了,好在我不在乎此。因说:‘短期你不肯,我就约你的长期,三年五年,随便你说罢。’老西儿摇摇头。他急道:‘那么十年八年,再长久了,恐怕你没命等呢!’老西儿仍是摇头不语。他着了气道:‘长期又不是,短期又不是,你不过不肯借罢了。你既然不肯借,为甚不早说,耽搁我这半天!’老西儿道:‘咱老子本说过不借的啊。但是看你这个急法儿,也实在可怜,咱就借给你;但是还钱的日期,要我定的。’他道:‘如此要那一天还?你说。’老西儿道:‘咱也不要你一定的日子,你只在借据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说我借到某人多少银子,每月行息多少,这笔款子等你的爸爸死了,就本利一律清算归还,咱就借给你了。’他听了一时不懂,问道:‘我借你的钱,怎么要等你的爸爸死了还钱?莫非你这一笔款子,是专预备着办你爸爸丧事用的么?’老西儿道:‘呸!咱说是等你的爸爸死了,怎么错到咱的爸爸头上来!呸,呸,呸!’他心中一想,这老西儿的主意却打得不错,我老头子不死,无论约的那一年一月,都是靠不住的,不如依了他罢。想罢,便道:‘这倒依得你。你可以借一万给我么?’老西儿道:‘你依了咱,咱就借你一万,可要五分利的。’他嫌利息太大。老西儿说道:‘咱这个是看见款子大,格外相让的;咱平常借小款子给人家,总是加一加二的利钱呢。’两个人你争多,我论少,好容易磋磨到三分息。那老西儿又要逐月滚息,一面不肯,于是又重新磋磨,说到逐年滚息,方才取出纸笔写借据。

    “可怜那位富翁的儿子,从小不曾好好的读书,提起笔来,要有十来斤重。平常写十来个字的一张请客条子,也要费他七八分钟时候,内中还要犯了四五个别字。笔画多点的字,还要拿一个字来对着临仿。及至仿了下来,还不免有一两笔装错的。此刻要他写一张借据,那可就比新贡士殿试写一本策还难点了。好容易写出了‘某人借到某人银一万两’几个字,以后便不知怎样写法。没奈何,请教老西儿。老西儿道:‘咱是不懂的,你只写上等爸爸死了还钱就是。’他一想,先是爸爸两个字,非但不会写,并且生平没有见过。不要管他,就写了父亲罢。提起笔来先写了一个‘父’字,却不曾写成‘艾’字,总算他本事的了。又写了半天,写出一个‘亲’字来,却把左半边写了个‘幸’字底下多了两点,右半边写成一个‘页’字,又把底下两点变成个‘兀’字。自己看看有点不象,也似乎可以将就混过去了。又想一想,就写‘死了’两个字,总不成文理,却又想不出个甚么字眼来。拿着笔,先把写好的念了一遍。偏又在‘父’字上头,漏写了个‘等’字,只急得他满头大汗。没奈何,放下笔来说道:‘我写不出来,等我去找一个朋友商量好稿子,再来写罢。’老西儿没奈何,由他去。

    “他一走走到一家烟馆里,是他们日常聚会所在,自有他的一班嫖朋赌友。他先把缘由叙了出来,叫众人代他想个字眼。一个道:‘这有甚么难!只要写“等父亲死后”便了。’一个说:‘不对,不对。他原是要避这个死字,不如用“等父亲殁后”。’一个道:‘也不好。我往常看见人家死了父母,刻起讣帖来,必称孤哀子,不如写“等做孤哀子后”罢’。”

    正是:局外莫讥墙面子,此中都是富家郎。不知到底闹出个甚么笑话,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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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7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亲族中冒名巧顶替

    “内中有一个稍为读过两天书的,却是这一班人的篾片,起来说道:‘列位所说的几个字眼,都是很通的,但是都有点不很对。’众人忙问何故。那人道:‘他因为死了两个字不好听,才来和我们商量改个字眼,是嫌那死字的字面不好看之故。诸位所说的,还是不免死啊、殁啊的;至于那孤哀子三个字,也嫌不祥。我倒想了四个字很好的,包你合用。但是古人一字值千金,我虽不及古人,打个对折是要的。’他屈指一算,四个字是二千银子。便说道:“承你的情,打了对折,却累我借来的款就打了八折了,如何使得!’于是众人做好做歹,和他两个说定,这四个字,一百元一个字,还要那人跟了他去代笔。那人应充了,才说出是‘待父天年’四个字。众人当中还有不懂的,那人早拉了他同去见老西儿了。那人代笔写了,老西儿又不答应,说一定要亲笔写的,方能作数。他无奈又辛辛苦苦的对临了一张,签名画押,式式齐备。老西儿自己不认得字,一定要拿去给人家看过,方才放心。他又恐怕老西儿拿了借据去,不给他钱,不肯放手。于是又商定了,三人同去。他自己拿着那张借据,走到胡同口,有一个测字的,老西儿叫给他看。测字的看了道:‘这是一张写据。’又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说道:‘不通,不通!甚么父天年!老子年纪和天一般大,也写在上头做甚么!’老西儿听了,就不答应。那人道:“这测字的不懂,这个你要找读书人去请教的。’老西儿道:“有了,我们到票号里去,那里的先生们,自然都是通通儿的了。’于是一起同行,到得一家票号,各人看了,都是不懂。偏偏那个写往来书信的先生,又不在家。老西儿便嚷靠不住:‘你们这些人串通了,做手脚骗咱老子的钱,那可不行!’其时票号里有一个来提款子的客人,老西儿觉得票号里各人都看过了,惟有这个客人没有看过,何不请教请教他呢。便取了那借据,请那客人看。那客人看了一遍,把借据向桌子上一拍道:‘这是那一个没天理、没王法、不入人类的混帐畜生忘八旦干出来的!’老西儿未及开口,票号里的先生见那客人忽然如此臭骂,当是一张甚么东西,连忙拿起来再看。一面问道:‘到底写的是甚么?我们看好象是一张借据啊。’那客人道:“可不是个借据!他却拿老子的性命抵钱用了,这不是放他妈的狗臭大驴屁!’票号里的先生不懂道:‘是谁的老子,可以把性命抵得钱用?’客人道:‘我知道是那个枭獍干出来的!他这借据上写着等他老子死了还钱,这不是拿他老子性命抵钱吗!唉!外国人常说雷打是没有的,不过偶然触着电气罢了,唉!雷神爷爷不打这种人,只怕外国人的话有点意思的。’一席话,当面骂得他置身无地,要走又走不得。幸得老西儿听了,知道写的不错,连忙取回借据,辞了出来,去划了一万银子给他。那人坐地分了四百元。他还问道:‘方才那个客人拿我这样臭骂,为甚又忽然说我孝敬呢?’那人不懂道:‘他几时说你孝敬?’他道:‘他明明说着孝敬两个字,不过我学不上他那句话罢了。’那人低头细想,方悟到‘枭獍’二字被他误作‘孝敬’,不觉好笑,也不和他多辩,乐得拿了四百元去享用。这个风声传了出去,凡是曾经借过钱给他的,一律都拿了票子来,要他改做了待父天年的期,他也无不乐从,免得人家时常向他催讨。据说他写出去的这种票子,已经有七八万了。”

    我听了不禁吐舌道:“他老子有多少钱,禁得他这等胡闹!”继之道:“大约分到他名下,几十万总还有;然而照他这样闹,等他老子死下来,分到他名下的家当,只怕也不够还债了。”说话时夜色已深,各自安歇。

    过得几天,便是那陈稚农开吊之期。我和他虽然没甚大不了的交情,但是从他到上海以来,我因为买铜的事,也和他混熟了。况且他临终那天,我还去看过地,所以他讣帖来了,我亦已备了奠礼过去。到了这天,不免也要去磕个头应酬他,借此也看看他是甚么场面。吃过点心之后,便换了衣服,坐个马车,到寿圣庵去。我一径先到孝堂去行礼。只见那孝帐上面,七长八短,挂满了挽联;当中供着一幅电光放大的小照。可是没个亲人,却由缪法人穿了白衣,束了白带,戴了摘缨帽子,在旁边还礼谢奠。我行过礼之后,回转身,便见计醉公穿了行装衣服,迎面一揖;我连忙还礼,同到客座里去。座中先有两个人,由醉公代通姓名,一个是莫可文,一个是卜子修。这两位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的,今日相遇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可惜我一枝笔不能叙两件事,一张嘴不能说两面话,只能把这开吊的事叙完了,再补叙他们来历的了。

    当下计醉公让坐送茶之后,又说道:“当日我们东家躺了下来,这里道台知道稚翁在客边,没有人照应,就派了卜子翁来帮忙。子翁从那天来了之后,一直到今天,调排一切,都是他一人之力,实在感激得很!”卜子修接口道:“那里的话!上头委下来的差事,是应该效力的。”我道:“子翁自然是能者多劳。”醉公又道:“今天开吊,子翁又荐了莫可翁来,同做知客。一时可未想到,今天有好些官场要来的,他二位都是分道差委的人员,上司来起来,他二位招呼,不大便当。阁下来了最好,就奉屈在这边多坐半天,吃过便饭去,代招呼几个客。”说罢,连连作揖道:“没送帖子,不恭得很。”我道:“不敢,不敢。左右我是没事的人,就在这里多坐一会,是不要紧的。”卜子修连说:“费心,费心。”我一面和他们周旋,一面叫家人打发马车先去,下半天再来;一面卸下玄青罩褂,一面端详这客座。只见四面挂的都是挽幛、挽联之类,却有一处墙上,粘着许多五色笺纸。我既在这里和他做了知客,此刻没有客的时候,自然随意起坐。因走到那边仔细一看,原来都是些挽诗,诗中无非是赞叹他以身殉母的意思。我道:“讣帖散出去没有几天,外头吊挽的倒不少了。”醉公道:“我是初到上海,不懂此地的风土人情。幸得卜子翁指教,略略吹了个风到外面去。如果有人作了挽诗来的,一律从丰送润笔。这个风声一出去,便天天有得来,或诗,或词,或歌,或曲,色色都有。就是所挂的挽联,多半也是外头来的,他用诗笺写了来,我们自备绫绸重写起来的。”我道:“这件事情办得好,陈稚翁从此不朽了!”醉公道:“这件事已经由督、抚、学三大宪联衔出奏,请宣付史馆,大约可望准的。”

    说话之间,外面投进帖子来,是上海县到了,卜、莫两个,便连忙跑到门外去站班。我做知客的,自不免代他迎了出去,先让到客座里。这位县尊是穿了补褂来的,便在客座里罩上玄青外褂,方到灵前行礼。卜、莫两个,早跑到孝堂里,笔直的垂手挺腰站着班。上海县行过礼之后,仍到客座里,脱去罩褂坐下,才向我招呼,问贵姓台甫。此时我和上海县对坐在炕上。卜、莫两个,在下面交椅上,斜签着身子,把脸儿身子向里,只坐了半个屁股。上海县问:“道台来过没有?”他两个齐齐回道:“还没有来。”忽然外面轰轰放了三声大炮,把云板声音都盖住了,人报淞沪厘捐局总办周观察、糖捐局总办蔡观察同到了。上海县便站起来到外头去站班迎接,卜、莫两个,更不必说了。这两位观察却是罩了玄青褂来的,径到孝堂行礼,他三个早在孝帐前站着班了。行礼过后,我招呼着让到客座升炕;他两个就在炕上脱去罩褂,自有家人接去。略谈了几句套话,便起身辞去。大家一齐起身相送。到得大门口时,上海县和卜、莫两个先跨了出去,垂手站了个出班;等他两个轿子去后,上海县也就此上轿去了,卜、莫两个,仍旧是站班相送。从此接连着是会审委员、海防同知、上海道,及各局总办、委员等,纷纷来吊。卜、莫两个,但是遇了州县班以上的,都是照例站班,计醉公又未免有些琐事,所以这知客竟是我一个人当了。幸喜来客无多,除了上海几个官场之外,就没有甚么人了。

    忙到十二点钟之后,差不多客都到过了。开上饭来,醉公便抬呼升冠升珠,于是大众换过小帽,脱去外褂,法人也脱去白袍。因为人少,只开了一个方桌,我和卜、莫两个各坐了一面,缪、计二人同坐了一面。醉公起身把酒。我正和莫可文对坐着,忽见他襟头上垂下了一个二寸来长的纸条儿,上头还好象有字,因为近视眼,看不清楚,故意带上眼镜,仔细一看,上头确是有字的,并且有小小的一个红字,象是木头戳子印上去的。我心中莫名其妙,只是不便做声。席间谈起来,才知道莫可文现在新得了货捐局稽查委员的差使。卜子修是城里东局保甲委员,这是我知道的。大家因是午饭,只喝了几杯酒就算了。

    吃过饭后,莫可文先辞了去。我便向卜子修问道:“方才可翁那件袍子襟上,拴着一个纸条儿,上头还有几个字,不知是甚道理?”卜子修愕然,棱了一棱,才笑道:“我倒不留神,他把那个东西露出来了。”醉公道:“正是。我也不懂,正要请教呢。那纸条儿上的字,都是不可解的,末末了还有个甚么四十八两五钱的码子。”卜子修只是笑。我此时倒省悟过来了。禁不住醉公钉着要问,卜子修道:“莫可翁他空了多年下来了,每有应酬,都是到兄弟那边借衣服用。今天的事,兄弟自己也要用,怎么能够再借给他呢。兄弟除了这一身灰鼠之外,便是羔皮的。褂子是个小羔,还可以将就用得,就借给了他。那件袍子,可是毛头太大了,这个天气穿不住。叫他到别处去借罢,他偏又交游极少,借不出来。幸得兄弟在东局多年,彩衣街一带的衣庄都认得的,同他出法子,昨天去拿了两件灰鼠袍子来,说是代朋友买的,先要拿去看过,看对了才要;可是这个朋友在吴淞,要送到吴淞去看,今天来不及送回来,要耽搁一天的。那衣庄上看兄弟的面子,自然无有不肯的;不过交代说,钮绊上的码子是不能解下来的,解了下来,是一定要买的。其实解了下来,穿过之后,仍旧替他拴上,有甚要紧。这位莫可翁太老实了,恐怕他们拴的有暗记,便不敢解下来。大约因为有外褂罩住,想不到要宽衣吃饭,穿衣时又不曾掖进去,就露了人眼。真是笑话!”醉公听了方才明白。

    坐了一会,家人来说马车来了,我也辞了回去。换过衣服,说起今天的情形,又提到陈稚农要宣付史馆一节,不禁叹道:“从此是连正史都不足信的了!”继之道:“你这样说,可当《二十四史》都是信史了?”我道:“除他之外,难道还有比他可信的么?”继之道:“你只要去检出《南北史》来看便知,尽有一个人的列传,在这一朝是老早死了,在那一朝却又寿登耄耋的,你信那一面的好?就举此一端,已可概其余了。后人每每白费精神,往往引经注史,引史证经,生在几千年之后,瞎论几千年以前的事,还以为我说得比古人的确。其实极显浅的史事,随便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倒没有人肯去考正他。”我道:“是一件甚么史事?”继之道:“天下最可信的书莫如经。《礼记》上载的:‘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这可是读过《礼记》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武王十三年伐纣,十九年崩;文王是九十七岁死的,再加十九年,是一百十六岁;以此算去,文王二十三岁就生武王的了。《通鉴》却载武王生于帝乙二十三祀,计算起来,这一年文王六十三岁。请教依那一说的好?还有一层:依了《通鉴》,武王十九年崩,那年才得五十四岁;那又列入六经的《礼记》,反以不足信了。有一说,说是五十四岁是依《竹书纪年》的。《竹书纪年》托称晋太康二年,发魏襄王墓所得的,其书未经秦火,自是可信。然而我看了几部版子的《竹书纪年》,都载的是武王九十四岁,并无五十四岁之说。据此看来,九十三、九十四,差得一年,似是可信的了,似乎可以印证《礼记》的了;然而武王死了下来,他的长子成王,何以又只得十三岁?难道武王八十一岁才生长子的么?你只管拿这个翻来复去的去反复印证,看可能寻得出一个可信之说来?这还是上古的事。最近的莫如明朝,并且明朝遗老,国初尚不乏人,只一个建文皇帝的踪迹,你从那里去寻得出信史来!再近点的,莫如明末,只一个弘光皇帝,就有人说他是个假的,说是张献忠捉住了老福王宰了,和鹿肉一起煮了下酒,叫做‘福禄酒’;那时候福王世子,亦已被害了,家散人亡,库藏亦已散失,这厮在冷摊上买着了福王那颗印,便冒起福王来。亦有人说,是福王府中奴仆等辈冒的。但是当时南都许多人,难道竟没有一个人认得他的,贸贸然推戴他起来,要我们后人瞎议论,瞎猜摩?但是看他童妃一案,始终未曾当面,又令人不能不生疑心。象这么种种的事情,又从那里去寻一个信据?”我道:“据此看来,经史都不能信的了?”继之道:“这又不然。总而言之,不能泥信的就是了。大凡有一篇本纪,或世家,或列传的,总有这个人;但不过有这个人就是了,至于那本纪、世家、列传所说的事迹,只能当小说看,何必去问他真假。他那内中或有装点出来的,或有传闻失实的,或有故为隐讳的,怎么能信呢。譬如陈稚农宣付史馆,将来一定入《孝子传》的了。你生在今日,自然知道他不是孝子;百年以后的人,那就都当他孝子了。就如我们今日看古史,那些《孝子传》,谁敢保他那里头没有陈稚农其人呢。”

    说话之间,外面有人来请继之去有事。继之去了,我又和金子安们说起今天莫可文袍子上带着纸条儿的事,大家说笑一番。我又道:“这两个人,我都是久仰大名的,今日见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子安道:“据此说来,那两个人又是一定有甚故事的。你每每叫人家说故事,今天你何妨说点给我们听呢。”我道。“说是可以,叫我先说那一个呢?”德泉道:

    “你爱先说谁就说谁,何必问我们呢。”

    我道:“我头一次到杭州,就听得这莫可文的故事。原来他不叫莫可文,叫莫可基。十八岁上便进了学,一直不得中举;保过两回廪,都被革了。他的行为,便不必说了。一向以训蒙为业;但是训蒙不过是个名色,骨子里头,唆揽词讼,鱼肉乡民,大约无所不为的了。到三十岁头上,又死了个老婆,便又借着死老婆为名,硬派人家送奠分,捞了几十吊钱。可巧出了那莫可文的事。可文是可基的嫡堂兄弟。可文的老子,是一个江西候补县丞,候了不知若干年,得着过两次寻常保举;好容易捱得过了班,满指望署缺抓印把子,谁知得了一病,就此呜呼了。可文年纪尚轻,等到三年服满之后,才得二十岁左右,一面娶亲,一面想克承父志,便写信到京城,托人代捐了一个巡检,并代办验看,指省江苏,到部领凭。领到之后,便寄到杭州来。谁知可文连一个巡检都消受不起!部凭寄到后,正要商量动身到省禀到,不料得了个急痧症死了。可基是嫡堂哥哥,至亲骨肉无多,不免要过来帮忙,料理丧事。亏得他足智多谋,见景生情,便想出一个法子来,去和弟妇商量说:此刻兄弟已经死了,又没留下一男半女,弟妇将来的事,我做大伯子的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但是我只靠着教几个小学生度日,如何来得及呢。兄弟捐官的凭照,放在家里,左右是没用的,白糟蹋了;不如拿来给我,等我拿了他去到省,弄个把差使,也可以雇家,总比在家里坐蒙馆好上几倍。他弟妇见人已死了,果然留着也没用,又不能抵钱用的,就拿来给了他。他得了这个,便马上收拾趁船,到苏州冒了莫可文名字去禀到。”

    正是:源流虽一派,泾渭竟难分。未知假莫可文禀到之后,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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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8回 巧攘夺弟妇作夫人 遇机缘僚属充西席

    “从此之后,莫可基便变成了莫可文了。从此之后,我也只说莫可文,不再说莫可基了。莫可文到了苏州,照例禀到缴凭,自不必说。他又求上头分到镇江府当差,上头自然无有不准的。他领到札子,又忙到镇江去禀到。你道他这个是甚么意思?原来镇江府王太尊是他同乡,并且太尊的公子号叫伯丹,小时候曾经从他读过两三年书的,他向来虽未见过王太尊,却有个宾东之分在那里。所以莫可文到得镇江,禀见过本府下来,就拿帖子去拜少爷,片子后面,注明‘原名可基’。王伯丹见是先生来了,倒也知道敬重,亲自迎了出来,先行下拜。行礼已毕,便让可文上坐。可文也十分客气,口口声声只称少爷,只得分宾坐了。说来说去,无非说些套话。在可文的意思,是要求伯丹在老子跟前吹嘘,给个差使。但是初见面,又不便直说,只说得一句‘此次到这边来,都是仰仗尊大人栽培’。伯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只当他是客气话,也支些客气话回答他。

    可文住在客栈里十多天,不见动静,又去拜过两次伯丹。伯丹请他吃过一回馆子,却是个早局,又叫了四五个局来,都是牛鬼蛇神一般的,伯丹却倾倒的了不得。可文很以为奇,暗暗的打听,才知道王太尊自从断弦之后,并未续娶,又没有个姨太太,衙门里头,并无内眷。管儿子极严,平常不准出衙门一步,闲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伯丹要出来顽顽,无非是推说那里文会,那里诗会,出来顽顽个半天,不到太阳下山,就急急的回去了。就是今天的请客,也是禀过命,说出去会文,才得出来的。所以虽是牛鬼蛇神的妓女,他见了就如海上神山一般,可望不可即的了。可文得了这个消息,知道伯丹还纯乎是个孩子家,虽托了他也是没用。据如此说,太尊还不知我和他是宾东呢。要想当面说,自己又初入仕途,不知这话说得说不得。踌躇了两天,忽然想了一个办法,便请了几天假,赶回杭州去。

    此时,他住的两间祖屋,早已租了给人家住了。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