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仕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
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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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相交起来,极其投合。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首,后来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侄女儿,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告诉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叹息;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来拜。进来作揖坐下,宗先生说起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杜慎卿不答应,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方才这一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只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潦倒的兄弟!”说着,就捧上饭来。
正待吃饭,小厮来禀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进来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进来。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怎样了?”沈大脚道:“正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因老爷人物生得太齐整了,料想那将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来说。如今亏我留神打听,打听得这位姑娘,在花牌楼住,家里开着机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还多着半分。今年十七岁。不要说姑娘标致,这姑娘有个兄弟,小他一岁,若是妆扮起来,淮清桥育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姑娘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杜慎卿道:“我那里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进来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情他进来。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里面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育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当下收拾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谈心。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嘈杂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有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主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子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悼下泪来。
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象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象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象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须是长兄自己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里?”季苇萧道:“他在神乐观。”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机关,传的他知道,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乐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进去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
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结实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杜慎卿送了回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楼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乐观去看朋友。”吩咐已毕,当晚无事。
次早起来,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轿子一直来到神乐观,将轿子落在门口。自己步进山门.袖里取出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
至北廊尽头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轿夫伺候着,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里面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太监,穿着蟒袍;左边一路板凳上坐着十几个唱生旦的戏子;右边一路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乐。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里面?”因把小道土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出色的。又回头来看看这些戏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来霞士他既是自己爱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
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那道士下来作揖奉坐,请问:“老爷尊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道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谒,如何反劳老爷降临?”忙叫道人快煨新鲜茶来,捧出果碟来。杜慎卿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道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你就是来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道士不知道甚么意思,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请教。慎卿没奈何,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身辞别。道士定要拉着手送出大门,问明了:“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着实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轿子,方才进去了。杜慎卿上了桥,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进去,却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自己纂的《四书讲章》送来请教。作揖坐下,各人叙了来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副行乐图来求题。杜慎卿只觉得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发那小厮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娶妾去了。
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咋晚如夫人进门,小弟不曾来闹房,今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备席,不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的不俗,所以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该打了!”正笑着,只见来道士同鲍廷玺一齐走进未贺喜,两人越发忍不住笑。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吃饭。
吃过了饭,杜慎卿说起那日在神乐观,看见斗姆阁一个太监,左边坐着戏子,右边坐着道士,在那里吹唱作乐。季苇萧道:“这样快活的事,偏与这样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议。”季苇萧道:“甚么希奇事?”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桥上共有多少戏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个胜会,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傍边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段、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下,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这样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听见这话,那一个不滚来做戏!”来道士拍着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见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道士来看?”杜慎卿道:“怎么不许?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而今先商议是个甚么地方?”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宽敞,又凉快。”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功夫,竞是五月初三罢。”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道:
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
梨园子弟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齐集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
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奖赏,风雨无
阻。特此预传。写毕,交与鲍廷玺收了。又叫小厮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来,季苇萧、杜慎卿、来道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写。便商量请这些客。季苇萧拿一张红纸铺在面前,开道:宗先生、辛先生、金东崖先生、金寓刘先生、萧金铉先生、诸葛先生、季先生、郭铁笔、僧宫老爷、来道士老爷、鲍老爷,连两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这两位名字,写起十一幅帖子来,料理了半日。
只见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带了一个人,挑着一担东西:两只鸭,两只鸡、一只鹅、一方肉、八色点心、一瓶酒,来看姐姐。杜慎卿道:“来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见礼。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果然标致,他姐姐着实不如他。叫他进去见了姐姐就出来坐。吩咐把方才送来的鸡鸭收拾出来吃酒。他见过姐姐,出来坐着,杜慎卿就把湖亭做会的话告诉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苇萧道:“岂但,今日就要请教一只曲子,我们听听。”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来,吃了一会。鲍廷玺吹笛子,来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只“碧云天”一——《长亭饯别》,音韵悠扬,足唱了三顿饭时候才完。众人吃得大醉,然后散了。
到初三那日,发了两班戏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众客也渐渐的来了。鲍廷釜领了六七十个唱旦的戏子,都是单上画了“知”字的,来叩见杜少爷。杜慎卿叫他们先吃了饭,都装扮起来,一个个都在亭子前走过,细看一番,然后登场做戏。众戏子应诺去了。
诸名士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围绕,微微有点熏凤,吹得波纹如彀。亭子外一条板桥,戏子装扮了进来,都从这桥上过。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门,让戏子走过桥来,一路从回廊内转去,进东边的格子,一直从亭子中间走出西边的格子去,好细细看他们袅娜形容。当下戏子吃了饭,一个个装扮起来,都是簇新的包头,极新鲜的褶子,一个个过了桥来,打从亭子中间走去。杜慎卿同季苇萧二人,手内暗藏纸笔,做了记认。
少刻,摆上酒席,打动锣鼓,一个人上来做一出戏。也有做“请宴”的,也有做“窥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纷纷不一。后来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点起几百盏明角灯来,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声缥缈,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的人,听见莫愁湖大会,都来雇了湖中打鱼的船,搭了凉篷,挂了灯,都撑到湖中左右来看。看到高兴的时候,一个个齐声喝采,直闹到天明才散。那时城门已开,各自进城去了。
过了一日,水西门口挂出一张榜来,上写: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郑魁官;第二名,灵和班小旦葛来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余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鲍廷玺拉了郑魁官到杜慎卿寓处来见,当面叩谢。杜慎卿又称了二两金子,托鲍廷玺到银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怀,上刻“艳夺樱桃”四个字,特为奖赏郑魁官。别的都把荷包、银子、汗巾、诗扇领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来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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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大醉高朋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鲍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
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里还有这一个人?”杜慎卿随:“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太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
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眼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思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发。
第一日过江,歇了六合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绸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那里去的?”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尚带着些姑娘气。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他家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
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门上人传了进去。
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大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特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发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隔外。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川,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发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
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戴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爷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这几年穷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蹰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象,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首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除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着书,做了文章,就拿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似称儒医。”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享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做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少爷不要吃!”杜少爷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不过送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为甚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厮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像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