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所趋,是自昭襄王晚期以来大秦国策的主导方向,所以法家士卿在辩论中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军政财三大权利都要集中,而财权集中的主旨反映到商贸这一块,理所当然是官营。
同一天,公子宝鼎在紫府召集黑冰台主要属吏拟制了未来几年秘军的主要任务。最后宝鼎说,我要回封邑了,紫府暂时由苍头主掌,希望新的秘军统率上任之后,你们能坚持这个策略和部署,帮助大秦加快统一中土的步伐。
紫府官吏心情郁闷。像武烈侯这样体恤和关心下属的官长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适逢新年,武烈侯尽其所能,给紫府上上下下大加犒赏,就连那些阵亡秘兵的眷属也破天荒地拿到了一份从天而降的厚赐,这在紫府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对于生活在底层的寒士和庶民来说,活在这世上不论干什么,最最重要的是生存,是有一份好收入以便养家糊口。自古至今都是这样。这个时代的权贵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他们根本体察不到社会底层的苦难和穷迫,但宝鼎不一样,他的前世就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一员,所以他总是非常慷慨,总是竭尽所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紫府干的是最脏最苦最危险的活,但报酬并不丰厚,甚至可以用低廉来形容,原因无他,大秦实施的军功爵禄制,军功、爵位和俸禄是直接挂钩的,而秘兵这种职业太过特殊,军功评定起来很麻烦,有时候你任务完成了,但人死了,谁给你军功?再说有利益的地方必定就有腐败,即使你有军功,也未必就能升爵,这不是制度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即便是伟大的始皇帝,也同样解决不了。
宝鼎在紫府待了一段时间后,对秘兵的不公平待遇非常痛心,曾上奏秦王政。秦王政不予理睬。每个官长都会说自己的府署干得是最脏最累的活,拿得是最少的钱,要求提高待遇,这是很平常的事,秦王政早就司空见惯了。
宝鼎无奈,从蓼园拨了一大笔钱,用一种很隐蔽的方式转到了紫府。紫府上上下下过了一个富足的新年,个个心花怒放,期待着在这位大权贵的庇荫下,来年的收入有所提高,然而,眨眼间的功夫,宝鼎就要离开紫府,离开咸阳了。
黄昏,宝鼎离开紫府的时侯,紫府所有属吏秘兵都站在府门外面,恭送宝鼎的离去。武烈侯这一走,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来,送一送,谨表心意。
宝鼎与众人一一道别,临上车的时侯,看到众人不舍的目光,他毅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是你们的官长,我是你们的袍泽,所以,不管什么时侯,你们都可以来找我,我就是你们最后的希望。”
宝鼎出了载雪巷,与郎中令冯劫不期而遇。
“师傅只要派人传个信,弟子必定飞马而去。”宝鼎上了冯劫的车,笑着揶揄道,“师傅专程在这里等我,弟子不胜惶恐。”
“惶恐?”冯劫望着他,叹了口气,“武烈侯,惶恐的是我啊。”
“师傅此话何意?”宝鼎笑道,“弟子如有不当之处,请师傅教诲。”
“我实在不能理解,你既然自请就国,要远离咸阳,为何还要在奏章中议论国事?”冯劫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何要挑起争论,引发矛盾?”
“争论?”宝鼎疑惑地问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你们争论什么?”
“随口说说?”冯劫苦叹,“你是武烈侯,一等封君,你能随口说说?你就是打个喷嚏,咸阳也要抖三抖。”
宝鼎笑了起来,“师傅夸张了,太夸张了,我不过打个喷嚏嘛,又不是晴天霹雳。”
“你这和晴天霹雳有什么区别?”冯劫忿然说道,“强国富民,国不与民争利,好,我问你,这个民是什么民?”
“普天之下,皆为民。”
冯劫冷笑,“武烈侯,这不是你的性格,有必要藏头掖尾?”
“中土分裂之际,强国的目的很简单,兼并争霸,但是,中土统一了,强国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富民,难道还是穷民?”宝鼎淡然笑道,“师傅,你不要在民为何民的问题上纠缠不休,这没有任何意义。”
冯劫皱眉不语。
“我在出塞前的奏章中就说过,咸阳宫现在不仅仅要考虑统一中土的战争,更要考虑中土统一后的统治。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在王国变成帝国之后,在疆域和人口扩大数倍之后,国策必然要修改。咸阳宫就如一个大庖,一家人吃饭和一族人吃饭,烹饪的方式截然不同。”宝鼎指指自己的心口,“咸阳宫要从这里开始改变,从治国理念上开始改变。荀子说过,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治理一个方圆千里的王国,可以严刑峻法,但治理一个方圆万里的帝国,严刑峻法是不是还有同样的效果?七国的文字、钱币、度量衡等等都可以统一,但人心呢?人心是不是能统一?治理统一后的中土,首要考虑的是如何统一人心,而统一人心的最佳办法莫过与民休养,而与民休养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藏富于民。”
冯劫手指载雪巷方向,冷声说道,“你是不是告诉我,只要花钱,就能买到人心?”
“钱买不到人心。”宝鼎说道,“紫府人为什么送我?因为公道,公道自在人心,我还给他们公道,他们就给我人心。他们为了王国流血流汗,但王国呢?王国给了他们什么?公道在哪?人心在哪?”
冯劫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愣,沉默不语。
“在你们看来,大秦律法代表着公道,大秦人尊崇律法,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公道,事实上呢?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你问问自己,公道在哪?”
“中土统一了,大秦律法的光辉照耀中土大地,刚刚被征服的六国子民不得不接受大秦律法的照射,但他们是因此生活在和煦的阳光下,还是被炙烈的阳光活活烤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宝鼎笑道,“师傅,代为回禀大王,我就是水,一滴微不足道的水。”
冯劫脸色微变,望着宝鼎久久无语。
“水?”冯劫低声叹息,“你真的仅仅是一滴水?”
“我就是一滴水。”宝鼎郑重说道,“但中土大地上,有千千万万滴水,汇聚到一起,就是汪洋大海。”
宝鼎下了轺车,站在路边看着冯劫的车队慢慢消失在暮色之中。
两年前,在晋阳见到冯劫的时侯,自己曾想依靠冯氏这门显贵接近秦王政,赢得秦王政的信任,但两年后,自己却成了咸阳第一显贵,蒙氏冯氏隗氏甚至包括熊氏都已经无法和自己相提并论,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秦王政的恩宠,更不是秦王政的信任,而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开始。
宝鼎无声叹息。兄弟两人的抱负一样,理想一样,但因为走得路不同,却就此分道扬镳成了一对仇敌,命运太残酷了。
冯劫回禀秦王,把他与宝鼎的对话如实复述。
秦王政坐在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竹简木牍之中,静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地席上,显得异常的孤单。
尉缭、冯去疾、蒙嘉散座四周,各自沉思。
今日朝会上的争议明显出现了两大阵营,这让秦王政和他的近侍大臣们明显感觉到了威胁。
公子宝鼎的计策极其高明,他借着乌氏一案自请就国,同时抛出了强国富民论,矛头直指咸阳宫近期拟制的变革思路,于是,一部分认为咸阳宫的变革思路将严重损害自身利益的公卿大臣们乘势发难,两大阵营由此产生,泾渭分明。
乌氏一案余波未息,原因是朝廷已经开始筹划将私营牧马苑和大兵作坊收归官营,其矛头直指公子宝鼎。秦王政绝不允许公子宝鼎成为自己的对手,所以他要把公子宝鼎赶出咸阳,削弱公子宝鼎的权势,同时打击乌氏和琴氏,削弱公子宝鼎的财力,而这个办法完全符合咸阳宫的集权策略,现在“固干削枝”的对象不仅仅是楚系外戚,还包括宗室新贵公子宝鼎。
这一政策一经实施,必将蔓延扩展到其它领域,甚至扩展到整个商贸,这势必会断绝权贵士卿们的财路。王室的工商税收虽然因此大增,但损害的是权贵士卿们的利益,那些靠工商之利大发其财的权贵士卿们当然不会答应。本来他们还不敢公开跳出来反对,现在公子宝鼎跳出来了,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他们当然跟在后面摇旗呐喊。
朝会结束后,秦王政暗示冯劫找公子宝鼎私下谈谈,打探一下公子宝鼎的用意。你马上就要走了,临走的时侯突然来这么一个晴天霹雳,意图何在?我给你一个南阳郡,给你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你还不满意?乌氏、琴氏和墨家可以跟你一起去南阳发财,有必要死抱着牧马苑和大兵作坊不放?这两者利益相比,孰重孰轻你不会权衡?
然而,冯劫带回来的讯息超出了他的预想。
宝鼎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天才,这是咸阳的共识。这一次,宝鼎说他是一滴水,天下普罗大众都是一滴水,汇在一起就是汪洋大海,说白了就是一个意思,咸阳宫不能打着强国的旗号在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肆无忌惮地掠夺“民”的利益,否则,船要倾覆。
权力和财富是紧密相联的,中央不能集中财富,权力也就难以集中。以公子宝鼎的聪明才智,当然不至于公开威胁咸阳宫,但他在离开咸阳之前,打了个“喷嚏”,显然是有目的。
秦王政想了很久,抬头望向冯劫。
“今年是收回乌氏牧马苑的最好机会。”冯劫说道,“我们和月氏人已经达成盟约,以武器换战马。未来几年,月氏人内要镇制乌孙诸国,外要与匈奴对抗,需要大量的武器,这样我们的战马供应就有了保障。当匈奴人与月氏人反复交战的时侯,义渠人面临生存危机,乌氏草场完全置于我们的保护之下,拿下草场当然名正言顺。”
乌氏草场是义渠人的栖息之地,大秦夺了义渠人的草原,等于是在奴役义渠人为他们养马的同时,还要义渠人为他们在内外两个战场上厮杀,这就是典型的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拿下了乌氏草场,对琴氏和墨家有震慑作用,他们当然不敢冒着谋反的罪名继续控制大兵的制作。”
把大兵作坊收归官营,对王国来说理所当然,武器毕竟关系到王国的安危,没有理由常年让私人经营,但这里面牵涉到工匠和劳工的问题,所以官营的真正目的就是把大兵作坊的利益收归王室。作坊还是那个作坊,人还是那些人,但利润大头却被王室抢了去,理由就是武器的制造权在王国,现在王国授权给你做,你只能收个加工费。
“乌氏、琴氏和墨家是大秦最大的商贾,他们的主要收益除了战马、大兵外,就是盐铁。”冯劫继续说道,“大秦统一后,盐铁足以供应王国的需要,但盐铁之利如今都被巨商富贾所得,王国从中不过抽取十分之三的税,所以统一后,王国必须收回盐铁之利。”
统一后,各国盐池铁山有个再分配的问题,权贵士卿们势必会一拥而上,财富的损失难以估量,为了避免损失,在统一之前,大秦必须实施盐铁官营的政策,这样统一后,王室可以确保把中土的盐铁之利全部收归少府。
盐铁官营是打击既得利益集团最狠的杀手锏,突然实施难免出事,所以要先在大秦实施,然后随着统一的步伐逐步在中土全境推行,以确保平稳过度。
秦王政微微点头,又转目望向尉缭。
“匈奴人入侵,一般选择在冬天河川封冻之后。”尉缭说道,“如果今年再攻河北,那么春耕之后就要发动攻击,以便抢在秋收后结束,全力防备匈奴人入侵。”
“上将军和几位老将军有何意见?”秦王政问道。
“他们认为,今年攻打河北,关东诸国必然合纵,一旦合纵军兵进函谷关,我大军必定顾此失彼。”尉缭眉头深皱,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大上造司马锌将军建议,先让秘军刺杀李园,混乱楚国局势,如此大军就可以全力攻打河北。”
秦王政冷笑,“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即刻拟制攻击部署,叫上将尽快动身赶赴晋阳,再攻河北。”说到这里他转目望向冯去疾,“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寡人,粮草武器可以供应河北战场几个月的需要?”
治粟内史冯去疾目露惶恐之色,低声说道,“大王,内史钱粮严重不足,请大王考虑,是否从少府调拨钱粮以作补充。”
“寡人现在在问你。”秦王政的脸色更显阴沉。
“最多一个月。”冯去疾无奈说道,“连年大战,国库空竭,难以为继。”
秦王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今天右丞相告诉我,至少可以支撑三个月。”
“那是财赋总数,扣除各项必需开支后,所剩无几。”
秦王政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蓦然一拳砸到案几上,怒声骂道,“岂有此理!武烈侯带着几千人横扫大漠,一口气斩杀了匈奴人三个王。寡人在河北战场投入几十万大军,却连战连败,为什么?你们告诉寡人为什么?是匈奴人不堪一击,还是武烈侯神勇无敌?河北大战,是不是应该让武烈侯去打,才能捷报频传,一战而定?”
众人默然无语,蒙嘉更是羞愧低头。
秦王政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气,又问尉缭,“国尉有何建议?”
“臣以为,上将军和几位老将军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尉缭慢条斯理地说道,“臣曾建议大王暂时不要罢免武烈侯的官职。武烈侯以秘军统率身份就国后,大王可以命令他全权负责破坏关东诸国的合纵,包括刺杀李园。当我大军攻打河北之际,假若关东诸国合纵成功,合纵军兵进函谷关,武烈侯将承担全部责任。武烈侯为此不得不全力出击,而刺杀李园显然是破坏合纵的最佳办法。不论武烈侯的刺杀能否成功,此举都将激怒楚国。南阳郡与楚国比邻而居,当楚军杀进南阳之刻,武烈侯的噩运也就降临了。”
尉缭此计一石多鸟,把公子宝鼎、李园和关东诸国全部算计了进去,但此计有个不确定的地方,假如李园真的被刺死了,楚国是不是出兵攻打南阳?
“国尉,楚国要打南阳,韩魏必定参加。”蒙嘉提醒尉缭道,“那此计等于促成了关东诸国的合纵。”
“韩魏楚三国一直对南阳虎视眈眈。”尉缭笑道,“把武烈侯的封邑放在南阳,本来就有借刀杀人之计。”
的确,合纵若成,宝鼎的封君就完了,咸阳的目的就达到了。这一点各方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宝鼎到了南阳,肯定要去刺杀李园,而韩魏楚肯定要乘机合纵攻打南阳。打函谷关阻力太大,不如打南阳,既可以掳掠这座工商大城,也可以迫使河北战场的秦军急速后撤,还可以诛杀公子宝鼎,混乱咸阳局势,一箭三雕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因此这就是一盘死棋,最终宝鼎肯定完了,而李园未必会死,至于韩魏楚的合纵大军,则必定在南阳遭到秦军的迎头痛击。
“河北大战还是要打,但不过是虚张声势,一则可以尽快促成韩魏楚合纵,二则把老秦人全部调到河北战场,这样当合纵军打南阳的时侯,函谷关的蒙将军和汉中旬关的冯将军,再加上张唐将军的中尉军一部,就可以直杀南阳,给关东合纵军以重创,如此几位将军可洗雪前耻,大王也有理由把他们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
众人齐齐望向秦王政。
秦王政垂首沉思。他无意诛杀公子宝鼎,但以防万一他还是接受了尉缭的计策,谁知公子宝鼎年少气盛,在离开咸阳之前非常嚣张得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把他和一帮锐意变革的大臣们搞得非常被动。任何一个政策都需要人去执行,假如下面的人都阳奉阴违,或者干脆公开对峙,那动摇的不仅仅是他的权威,还包括他的王位,而公子宝鼎此举恰好就是对他权威的挑衅,他迫不得已,只有拿掉这个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弟弟。
过去拿掉长安君,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不过代人受过而已,但今天,他就像当年那帮要拿掉长安君的人一样,不得不拿掉武烈侯。权力这个东西真的血腥而残酷,没有丝毫感情可讲。
“再议。”秦王政轻轻说道。
第一卷 崛起 第193章 章 邯的机遇来了
第193章 章邯的机遇来了
财经政策的修改已经箭在弦上,势在必行,因为打仗需要钱粮,但国库空竭,吕不韦主政十三年的盈余在连续三年大战之后消耗一净,接下来怎么办?要么停止统一战争的步伐,要么重新分配权力和财富。秦王政和他的支持者理所当然选择后者,以削弱权贵士卿的权力来集中王权,以掠夺权贵士卿和巨商富贾的财富来增加国库的收入,继而维持统一战争的需要。
所以咸阳的形势不论如何发展,也不论秦王政是否信任公子宝鼎,公子宝鼎都要被赶出咸阳,其权势都要受到打击,这是秦王政统一中土大计的需要,也是大秦国策的需要,但公子宝鼎只是这个国策执行过程中的第一个牺牲品,接下来其它宗室贵族、外戚士卿贵族、包括攀附他们的中土巨商富贾都将受到打击。
公子宝鼎把这个隐形危机从黑暗中拿到了阳光下,让那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没有感觉到危机正在扑面而至的权贵士卿们突然意识到咸阳宫正在磨刀霍霍,要抢他们的财富了,于是矛盾公开化了,朝会上更是公然形成了两大阵营。
宝鼎从冯劫的质问中估猜到自己的抛砖引玉之策发挥了作用,心情很不错,在回蓼园的路上,思索拉拢隗氏的办法。隗氏、琴氏和秦王政之间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宝鼎至今没有完全搞清楚,所以迟迟想不出一个既能把隗氏彻底拉入自己构建的庞大利益集团,又不会暴露自己最终目的的计策。
进府之后,唐仰迎上,说隗氏家主隗藏到了,正在东湖白楼拜见主母。
宝鼎暗自心喜,看来今日朝会上的动静闹得很大,隗氏终于坐不住了。
巴蜀人对外肯定是共进退,打击琴氏其实就是打击隗氏,但隗氏不愿意公开表露出与公子宝鼎的亲密关系,那等于跳出来找打,所以隗氏一直通过琴氏与公子宝鼎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这符合他们谋划的崛起策略,然而,琴氏终究是巴蜀巨贾,它有先天性的不足,这次就成了咸阳宫的打击目标。隗氏没办法,不能再一直藏在后面了,必需走出来,与公子宝鼎、老秦人再一次商谈合作之事。
当初隗氏大兄坐上丞相公的位子,就是得益于公子宝鼎和老秦人的全力相助,而这次老秦人的全面复出,隗氏也暗中出了一把力。早期合作的目标如今都已达成,可以说合作愉快,合作成功,但巴蜀人若想再进一步,那就必需再次得到老秦人的全力相助。
合作的契机很重要,机会好隗氏就能从中获得最大利益,现在无疑是隗氏主动提出合作的最佳时机。
宝鼎赶到白楼与隗藏相见。隗藏直奔主题,把今日朝会上的争议和盘托出,“武烈侯的目的何在?”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质问宝鼎了。
宝鼎笑着不说话。隗藏跑到蓼园来质问自己,可见琴氏遵守诺言,并没有把自己的大策略告诉隗氏。
琴氏是蓼园一系的核心成员了,核心成员自有其利益所在。蓼园的利益何在?控制朝政,从控制朝政中谋取最大利益,包括权力和财富。琴氏是个巨贾,巨贾就要投资,琴氏投资蓼园的风险非常大,但回报更是丰厚。在这种不可预知的巨大利益面前,琴氏有足够的理由与隗氏保持距离。这是进退之道,进可以反客为主,在未来凌驾于隗氏之上,成为巴蜀人的中坚力量,退可以依靠隗氏来保住整个家族,不至于血本无归。
巨贾的本性是谋利,它不是权贵,它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是天生的弱势群体,所以它只能通过影响或者依附权贵来谋利,它不可能直接介入政治斗争,因此琴氏不论与隗氏的关系还是当初与蓼园的关系,都有一定的距离,但这一次它身不由己,直接被公子宝鼎拉进了政治漩涡,它和蓼园的利益捆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整体。这个时候,它必须与隗氏保持距离了,这可是它唯一的退路。
“武烈侯,你能否直言相告?”隗藏追问道。他有资格质询,因为公主赵仪的事,因为隗氏大兄上位的事,蓼园和隗氏之间有交易,有交易就有利益纠葛,有利益纠葛就必然要共进退,否则大家一起玩完。
“南阳是个陷阱。”宝鼎说道。
隗藏点头,“是个有死无生的陷阱。”
“但我不能死。”宝鼎继续说道。
“你当然不能死。”隗藏苦笑道,“所以呢?”
“所以河北大战不能再打了。”宝鼎说道,“在我没有死里求生之前,河北大战必须停下来。”
“当务之急是阻止咸阳宫在财经策略上的变革。”隗藏说道,“否则河北大战肯定要打。”
“在上将军离京之前,我希望大家能坐在一起,聊一聊。”宝鼎笑道,“不知大兄可有闲暇?”
隗藏考虑了片刻,郑重点头,“只是,你离开咸阳后,我们在朝堂上的声音太小了。”
宝鼎想了一下,说道,“昌文君最近身体不好,一直在城外庄园里休养。”
隗藏眉头紧皱,“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宝鼎笑了起来,“这世上的事本来就很简单,但如果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那做什么事都做不成。”
隗藏考虑良久,说道,“过几天,我再来一趟。”
秦王政下令,公子宝鼎择日就国。择日嘛,那就是你自己选择个日子就行了,无须着急。
秦王政似乎并不急于驱赶宝鼎离开,因为他并没有同期任命侯府的相国,也没有下令调换南阳郡守。在侯府相国和南阳郡守的人选没有落实之前,公子宝鼎暂时也无法离开咸阳。
蓼园忙碌起来,准备迁移诸事。这些事都由唐仰、司马昌、宗越和赵信等人负责,宝鼎根本不予理会。
宝鼎现在是一等封君,要开府,府中文臣武将一应俱全,但侯府的军政财大权不是掌握在宝鼎手上,而是由君王任命的相国负责,而这位相国则对君王和朝廷负责,所以在相国没有到任之前,府是“开”不起来的。侯府相国到了,随同他前来的还有相国府的司直、长史、少史、中府、卫率等官员,这些官员都由朝廷任命。相国与其属官全部到任后,则招募一批掾吏,然后这府就算开起来了。
大秦律法为了最大程度地削弱封君之权,基本上完全架空了封君。在封君的封邑,权力最大者不是封君,而是封国的“相”。当然,律法归律法,实际执行中如果封君就这样被变相幽禁了,那谁还愿意做封君?
封君分三种情况,中央任职且有封邑的,有封邑且就国的,没有封邑的。没有封邑的封君,只是食租税多少户,其实和二十等军功爵中的列侯差不多。有封邑且就国的封君,肯定失去了权势,算是被变相幽禁了,是封君中情况最糟糕的一种。在中央任职且有封邑的封君,那就厉害了,权倾朝野。
宝鼎这位封君就是封君情况中最糟糕的一种,而且是极度糟糕,因为咸阳权力顶层的人都知道,公子宝鼎此去南阳凶多吉少,基本上有死无生,就算活下来了,将来也彻底完蛋。封君都完蛋了,封君的相国和相国府里的属官掾吏那还有好日子?不死也要被打入地狱,这就是大秦律法“连坐”原则的可怕之处,所以关东人当然不愿意派自己人到武烈侯府出任相国和属官,这也是朝廷的任命迟迟不下来的重要原因。
咸阳宫也不愿意让老秦人出任武烈侯府的相国和属官。把公子宝鼎赶去南阳,就是想削弱公子宝鼎的权势,如果继续让他和老秦人保持密切的联系,那南阳局势的变数就大了,咸阳宫担心控制不了,一旦再度演变成叛乱,那形势就一发不可收拾,因为现在不像长安君兵变的时侯,那时候老秦人在军中的势力已经被严重削弱,而现在老秦人全面复出,假若公子宝鼎举旗叛乱,谁敢说秦王政有能力控制军队、控制局势的发展?
如此一来,这个使命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楚系头上。楚系外戚和公子宝鼎势同水火,双方虽然目前看上去走得很近,但权力顶层的人都知道,楚系外戚正在布局,正在全力把公子宝鼎打造成秦王政的对手,以期挑起两人的厮杀,坐收渔翁之利。
秦王政当然要阻止楚系的阴谋,他现在既想驱赶楚系外戚,又想迅速压制公子宝鼎,所以正在想方设法再一次挑起双方的搏斗。把公子宝鼎赶去南阳,让楚系的人出任武烈侯府的相国和属官,让一对生死仇敌直接碰撞,可以想像,当外部的重压越来越大的时侯,双方肯定要爆发激烈的争斗,而这有助于混乱南阳局势,有助于关东人的计谋顺利展开,同时也有助于实现重创公子宝鼎和楚系的目的。
秦王政和咸阳宫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公子宝鼎也在殚精竭虑地找对策,他肯定要牢牢控制武烈侯府,否则此去南阳必定凶多吉少。
这天晚上,熊闵到了蓼园,章邯也悄然而至。两人的感情最近越来越好,毕竟公子宝鼎已经成了一等封君,大秦第一权贵了,有了这个显赫大权贵的承诺,未来对两人来说已经不是黯淡无光,而是阳光灿烂了。
宝鼎在溪明苑等他们。章邯见礼后,刚刚坐下,宝鼎就对他说道,“姐姐要随我去南阳。”
章邯神色微变,察觉到宝鼎话里有话。熊闵却是又惊又喜,“你可不要反悔?”
“我为何要反悔?”宝鼎望着章邯,笑道,“你是继续待在咸阳,还是追随姐姐去南阳?”
章邯闻言大为激动。宝鼎的意思很清楚了,如果章邯愿意去南阳,那绝对可以在侯府谋取一个官职。依照大秦律,在封君府任职的官员不能同时在中央府署任职,章邯如果去南阳,对他个人的前途未必是件好事,但公子宝鼎是什么人物?他太年轻了,势力又太大了,迟早要回咸阳,终究会成为大秦权倾一时的权臣,这在咸阳普罗大众的心里早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公子宝鼎目前的处境极度危险?章邯同样不知道,在他看来,跟在公子宝鼎的后面,攀附上这样一个大权贵,自己的命运必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下官坚决追随武烈侯。”
宝鼎微笑点头,揶揄道,“你应该说,下官此生矢志不渝,坚决追随小闵姐姐。”
熊闵羞赧不已,娇嗔地打了宝鼎一下,“你说过的,三年时间,现在只剩下两年零十个月了。”
“姐姐这么急着要出嫁?”宝鼎大笑,“那姐姐说句公道话,以他的才智和功勋,现在应该是几等军功爵?”
熊闵想了片刻,郑重说道,“如果他出身好,有靠山,现在至少是个八等公乘爵。”
“姐姐小看他了。”宝鼎笑道,“我查阅了他过去的战绩,在平定嫪毐之乱后,他就应该是九等五大夫爵了,如果在军中任职,至少是个都尉,如果在地方郡县任职,至少也是个郡尉。”
章邯心神剧震,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郡尉,那可是银印青绶,秩比两千石的大员。自己目前不过是官秩五百石的中尉府司马,爵位不过六等官大夫爵,而要坐到郡尉的位置上,至少需要九等五大夫爵,那差得太远了。难道武烈侯要利用他的权势,一夜之间把我的爵位连升三级?
九级五大夫爵就迈入了“卿”的行列,虽然是下卿,但“卿”与“大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拥有了“卿”的地位,虽然依旧没有资格迎娶熊闵,但最起码距离目标近了一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毫无希望。
中尉军负责戍守京师,军中的高中级将领大部分来自咸阳权贵世家,在这种环境里生存,像章邯这样出身寒门的子弟基本上没什么升迁的机会。张唐是因为欣赏他的才能,才特意把他留在了身边,但张唐疏忽了一件事,越是有才能的人,雄心越大,章邯绝不会满足于长年累月地做一个上卿的属官。张唐致仕回家了,他怎么办?他的年纪也大了,常年戍守京师又没有军功,升迁的机会非常渺茫,他的一生势必就这样蹉跎而过,他的理想抱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就在章邯几近绝望地等待着遥不可及地机遇的时侯,他爱上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女,接着机遇来临了,来得又快又猛,让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熊闵敏锐地意识到公子宝鼎要重用章邯,当即激动地问道,“这是真的?你有办法让他的爵位连升三级?”
“不是我要连升他三级爵位,而是他本来就应该是九等五大夫爵。”宝鼎笑道。
这话没人信。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公平,大秦律法更是权贵公卿们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工具。宝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凭什么两年里封君?因为他的军功?当然不是,因为他是宗室公子,因为他是前储君兴国君的孙子,因为权贵政治们的需要。商鞅、张仪、范睢、蔡泽和吕不韦能够封君,是因为人家有真本事,是大贤,也的确有功绩,但嫪毐又算什么东西?所以律法是权贵们驭下的工具,而公平则纯粹就是谎言。
“然后呢?”熊闵非常兴奋,追问道,“他去南阳府任职,还是在侯府任职?”
“听说,你父亲已经举荐中大夫甘罗出任侯府相国。”宝鼎不动声色地说道。
熊闵黛眉顿时皱起,目露恍然之色,“所以,你要章邯去南阳。甘罗是楚人,章邯属于关东一系。在咸阳看来,封君、郡守和相国互相牵制,南阳的局面就非常热闹了,是不是?”熊闵轻轻撇了一下樱唇,狡黠地问道,”那么,章邯就是南阳郡守了?”
宝鼎笑了起来,“郡守没有把握,但郡尉一定有把握。”
“要做就做郡守,否则我不去南阳,也不要他去。”熊闵不满地瞪了宝鼎一眼,“你知道甘罗是什么人?那个人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极其不好对付。他过去是吕不韦的门客,深得吕不韦的信任。”熊闵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拖长腔调说道,“你不会不知道我父亲举荐他的目的吧?”
宝鼎微笑点头,“章邯的事,我已经托付驷车庶长公子豹了。公子豹现在是卫尉卿,张唐是中尉卿,由这两位上卿联名举荐,我想应该差不多,但为了万无一失……”
“我明天就去王宫。”熊闵心知肚明,对宝鼎非常感激。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公子宝鼎雷厉风行,手段超绝,转眼间的功夫就把章邯推到了郡守的位置上。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但此时此刻,宝鼎巧妙利用形势,不但做到了,而且还做得对他自己非常有利,尤其令人叫绝的是,整件事情滴水不漏,将来南阳的局势恐怕要让咸阳大吃一惊了。
第一卷 崛起 第194章 为什么是章 邯
第194章 为什么是章邯
章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思考着。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来,他牢牢记着大头庸夫说过的一句话,未来在自己的脚下,未来要用自己的血汗去创造,怨天尤人是懦夫。
历史上有多少功成名就者出自寒门?比如苏秦,比如吕不韦,太多了。中土世界虽然牢牢控制在七国权贵手上,但时代在发展,权贵若想始终控制中土,控制自己的王国,那他们就需要更多的力量,而寒门士子和武人的出现不仅仅代表着新兴阶层的崛起,更意味着中土世界的变革正在如火如荼。
中土世界变革的主旨就是强国,就是在兼并争霸中占据更大的优势,虽然诸子百家的某些大贤们也会提到大一统,但那仅仅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几百年来,甚至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中土就是一个分裂的世界,一个战争绵延的世界,所谓统一、和平、安居乐业不过是大贤们所描绘的乐土世界,那只存在于中土人的心里,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然而,公子宝鼎第一个在咸阳发出了“统一中土,打造人间乐土”的呐喊。
公子宝鼎是第一个向中土世界宣扬“大一统”的中土大权贵。
公子宝鼎的振臂一吼,公子宝鼎“大一统”的呐喊,已经被关东六国的秘兵在第一时间传回各自的王国。
公子宝鼎不是诸子百家的大贤,他是大秦的第一权贵,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