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银光一线,再看时,已经一个人影都没了。
我一惊,唤了一声“红花儿”,爬起来就往外跑。胸腔里一股暖热的液体激荡上来,脚下就像踩上了棉花田,使不上一点力气。
等我跌跌撞撞爬到篱笆边上,外面早已经没了半天痕迹。月上中天,银亮的月光映得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影子,风在耳畔呼呼地吹着,上官紫轩惊惧地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掌轰开了枯木柴扉飞快的冲了出去。
我仰头努力将冲上喉咙的液体咽了回去,喉间辛辣一片,灼烧似的疼痛。有人从腋下穿过我的身体将放倒,点了我全身好几处大|岤,然后握着我的手给我输送真气。
胸腔里的郁结渐渐舒缓,取而代之地却是针扎似的疼痛,我咳嗽了几声,挣扎着起来抓住那人的手:“爹,救救红花儿!”
一语未成,泪如雨下。
老头子伸手抹去我的眼泪,道:“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你今天没能杀了秋觉,上官红鸢就在劫难逃了。”
轰的一声,我只觉得世界似乎有什么塌陷了。这感觉跟当初得知谭笑要与秋觉同归于尽的时候一模一样,同样都是我在意的人,但是我谁也保护不了……
无尽的苍茫之感袭上心头,我抓住老头子的手拼命地喊:“不行啊。爹……不行啊……我不能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陷进去……他们都是被我害的啊。”
“傻孩子……”老头子伸手抱住我,声音染上了苍凉,“这怎么能怪你……这完全不能怪你啊……”
“都是我……如果不是我身上的苍血,洛神不会出世,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无助的哭泣,眼泪蹭到老头子的衣襟上,我抓住他的手,“爹,你带我去救红花儿,带我去救他啊……”
声嘶力竭,仿佛这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喊了出来,到最后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个音,可是我仍旧抓着眼前人的双手一遍又一遍的张嘴,哪怕没有声音,可那是我此刻唯一能够做出的口型。我要救他!
老头子双眼涨得通红,握住我的手终于忍不住答应:“好,我带你去!”
身体被凌空扶起,暗夜的风刮过树梢,永乐镇在漆黑的夜里沉睡,我咬着唇,努力地睁着越来越疲惫的双眼,浓黑的雾气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也不知道强撑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们才在一处断崖边上找到了他们。秋觉已经不知所踪,苍灰色的天幕下,上官红鸢一身红衣凌乱,一动不动地躺在上官紫轩怀里,微凉的晨风鼓得二人发丝飞扬,但是背影看上去却那样的令人绝望。
老头子将我放到地上,我许久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几只秃鹰在远处天边盘旋,发出诡诘的叫声。
对面山头青绿,间或几株桃花伸出枝桠,陆陆续续地开出一串串珍珠似的粉嫩花朵。
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来得如此浓烈了。
我颤抖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上官红鸢那双灰败无神的眸子,看到他颈间凝固的鲜血,看到那条极细极细的骇人伤口,双腿一软,重重地摔在了石壁上。
伸出手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抓住什么,大概就是想碰一碰他的脸,想拨开他凌乱的发丝,想看一看他眼角的那朵血色鸢尾。
可是却始终没有勇气。
手蓦然垂下,我张嘴,沙哑的发出微不可闻地声音:“红花儿……”
他的眼珠动了动,似乎在朝我这边看、望,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上官紫轩将他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动作细致温柔,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纤瘦的脸颊,指腹轻轻的磨蹭。
良久,他将他的头抬起,似乎想亲,上官红鸢微微皱了眉,侧过头去,道:“带我离开这里。”
破碎的声音没入风中瞬息消散,我睁着空茫的眼望着他,上官紫轩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但是仍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好。”
上官红鸢又道:“马上就带我走。”
第一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欠与不欠
山谷对面的几朵白云染上红晕,在天边漫无目的的游荡,极尽舒展,一轮浑圆的红日冒出头来,并浓烈的光线,将天边缀染得通红一片。
上官紫轩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将上官红鸢紧紧的抱在怀里。朝阳明媚的光线落到两人脸上,七分相似的面容竟然流露出出奇一致的淡然神采来。
我看着他们转身,红花儿垂着头靠在上官紫轩的胸膛,只给过我留下随风飘扬的几片衣角。上官紫轩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的离开,紫色的背影纤长。我看着他们走远,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可是……我没有任何理由叫住他们,也没有任何告别的话能说。
就像我无法阻止秋觉伤害上官红鸢,现在我同样无法阻止他们离开。我闭眼,大脑里仿佛黑云压境,疲惫得想就此睡去。老头子走过来抚摸我的头,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自己手掌,闷闷地,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你曾说,你还有一柄活剑,现在可以给我了吗?”
空旷的断崖边上,耳畔传来风刮过岩石的啸声,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昏昏沉沉的睡过去老头子也没有回答我的话。我想,这柄剑一定是他的心头宝,就算到了现在也不愿意拿出来。
这一睡似乎睡了很久,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纷纷杂杂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的面目清晰,有的却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清眉眼。
一瞬之间我仿佛缩在一个箱子里被人搬来搬去,后来被提出来,丢到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就像一个迷林仙境,处处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我发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东西,那应该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孩子,可是我竭尽全力也无法看清他的眉眼,更无法想起来他是谁。只是依稀之间觉得眼熟,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悸动。似乎有时候他会扬起来脸来看我,我伸出手去,摸到的却是空气。
疏忽之间又听到有人惨叫,细辨之下才发觉那竟是自己的声音,我仿佛躺在一个地方,双掌和腿被钉在地上,如此残忍的画面,但是却似乎又有比疼痛更让我在意的东西存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怒吼,对谁说着快跑。
到底是谁?
我疯狂的拨开眼前重重迷雾,但是那个小小的影子仍旧与我离得这么近又那么远。我似乎都能看到他在笑,但是就是无法看清楚他的样子。那张本来该印象很深刻的脸,怎么努力都无法触及。
我听到他的声音,婉转而又凄凉,一直再对我说:“醒醒,凉儿,你不能再睡下去了……”
而后他又说:“凉儿……我很想你……你醒来好不好,我想再见你一面……”
脑袋里一片混沌,满满的装着的都是这个声音,听到他的哀求我只觉得难受至极,捂着头跪下来仰天长啸,声音划破浓雾引来一道极亮的光辉,我连滚带爬的冲出去,蓦然睁眼,简洁的白色帐顶悬在头顶,就像我此刻的大脑一样苍白。
头还在痛,有人将我头上发热的毛巾拿了下来换上新的,我扭头,看到老头子哀愁的面容,初见时并不觉得他有多老,可是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我却觉得时间一下子从他身上溜走。惨淡的愁容被刻上细细的纹路,眼神已经苍老。
我叫了一声“爹”,挣扎着爬起来,看一眼外面的天光,似乎是晚上了,漆黑的夜,疏朗的星子,十六的月亮似乎比十五更圆。
原来我已经睡了一天了。
老头子过来扶起我,沉默了良久,终于道:“你该走了。”
我眨眨眼,翻身下床。胸腔里还有着闷闷的疼痛,不过气息已经通畅。我问:“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老头子道:“各大门派缠住了灵雾宫的几位圣主,秋觉抓着红锦直接进了灵雾宫,三位尊主连同灵雾宫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冷月殿。”
我点点头,有些话想问,但是却又害怕听见答案。
老头子接着说:“秋觉平安渡过了反噬,洛神之力无人能及,你在她身上种的毒完全没有起到作用,至于慕烬……到现在还完全没有消息。”
我口干舌燥地抓了抓胸前的衣襟,良久才镇定自若地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说过会等我回去的,我相信他。”
老头子摸了摸我的头,转身背起桌上的剑,道:“我送你回去。”
我拉住他:“不了,我自己上去。”
他道:“灵雾宫现在被包围,到处都是敌人,你一个人上去绝不可能。”
我只是道:“这是我自己的事。爹,娘还在苍云谷等你。”
老头子愣了一下,半晌过后突然吼:“你是我儿子!”
我望着他:“这无所谓,你就当从没有过我好了,反正……反正我们之间除了那点血缘,再无其他关系。”
老头子的眼眶蓦然红了。
“况且,”我继续道,“况且就算你送我上去了,为了救我,你依旧会做出其他事情来,就像昨晚将上官红鸢放出来那样,你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似乎被我说得绝望了,后退了几步,撞到桌角。
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从没养过我,我们之间不可能有所谓的父子之情,你做的这些事情不过是为了弥补你心中对我亏欠,好让自己求一个心安。可是你却完全不管我的感受,不管我会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
“现在,我只要你将那柄活剑给我,之后你不再欠我任何东西,我们两个之间也再无任何瓜葛!”
我往前逼近了一步,看到他睁大的双眼,苍白的神色带着深深的悲伤与凉意,他的手撑着桌沿,深吸了一口气转头。
他没有看着我,只是盯着窗边的木檐,突然说:“对不起。”
我一愣,心里的壁垒差点就四散崩碎。
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爹!
他对我说:“对不起……”
第一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手染鲜血
我的亲生父亲。如此卑微地对我说着对不起。
我抬手捂住脸。揉碎了一脸脆弱。露出伪装的坚强。
冰凉的月光透过窗子落到地上。风吹过屋檐发出苍凉的声音。
“什么都沒必要再说了。我只要那把剑。”坚定的抬眸。露出清亮的目光。“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星夜空寂。心生悲凉。
当初白玄星给我起的这个名字。真好。
一个字。足以道尽我这一生。
老头子始终沒有说话。我望了他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屋外一片破败的庭院。我看到冰凉似水的月色。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芬芳。极目望去。三两树桃花尽态极妍。
春天说來就來了。不过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就來得这样的浓烈了。我想到灵雾宫的漫山桃花。千树万树的开起來。一定会美到极致。
“所谓活剑。不过是你。”
“我一生铸剑无数。所有的剑都刻上了名字。却唯独你。天下间沒有人知道你是我寒铁生的儿子。”
老头子在背后喃喃自语:“可是。你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得意的一把剑。尽管我未能亲眼见证你的成长。可是你却一直让我骄傲着。”
我脚步骤然顿住。眼眶里涌出温热的液体。我想说。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你为我骄傲。像我这样只会给身边的來带來灾难的人。根本就是个祸害。不值得你们再为我付出更多。
够了。都够了。你们的爱对现在的我來说已经负担不起。我是个随时都可能沒命的人。不值得你们再为我牵挂。
往前踏出一步。不能回头。
“孩子。。你的心内血……既是洛神之源。亦是摧毁洛神的绝对力量。但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完成这一切。那不是你能办到的事。。”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只觉得春风化暖。发丝随风乱舞。心却渐渐安定下來。
原來大家从一开始就在赌。以性命为注在与老天进行一场豪赌。孰胜孰负。唯有在与鲜血流尽的那一刻才会知道。
黑暗中我凭着记忆找到永乐客栈的所在。绕过旁边的树林直奔后山。下山來的那条小路路口就在前方。我欣喜若狂的奔过去。刚踏进去。背后便一阵疾风扫过來。空气中响起刀剑的吟啸声。
身体飞快的往前栽倒。狼狈的打了个滚站起來。视线被一群人堵住。。十数个受了伤的各大门派弟子。看衣着。有秋景宫、飞虹门、秦华派……还有许许多多我沒见过的小门小派。
他们身上的伤口都不致命。已经简单的包扎过了。不用想就知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进攻灵雾宫败下來的人。闻萧大哥他们沒有下杀手。不过让他们暂时失去了攻击力。
可是。数十个武林弟子即使都身负数道伤口。要对负我仍旧是绰绰有余。
有人看到我眼神亮了亮。喊到:“慕凉。他居然在这里。我们绑了他。一定要慕烬在我们面前自刎身亡。”
“何苦这么费劲。现在灵雾宫已破。秋觉早就占据了冷月殿。留着慕烬那小子一口气也不过是要让他看看这小子的下场。我们割了他的脑袋丢尽冷月殿。估计慕烬就会发狂。到时候。。哈哈哈。。”
人群里发出大笑。有人瞪圆了双目接道:“到时候慕烬狂性大发。与秋觉鹬蚌相争。最好斗个两败俱伤。让我们杀了这两大魔头。那洛神还不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哈哈哈……”
所有人都用力的握紧手中的武器。眼睛里迸发出摄人的光芒。就像一群噬肉的野豹子看到一只负伤流血的花鹿。甚至还有人舔了舔唇。一副要喝我血啃我肉的狰狞样子。
我终于知道为何各大门派都会如此听话的顺从秋觉的安排与灵雾宫为敌了。原來不是他们愚昧。他们根本就不是草包。在他们心里。秋觉堂与灵雾宫一样是魔教。秋觉与慕大哥都是该万箭穿心的大魔头。聪明如他们。仍旧站在他们所谓正义的立场上。打着坐收渔利的算盘。
有人举着剑向我刺过來。我飞身躲过。身后又传來破空声。颈边一抹冰凉。我侧身。一个鹰爪一样的东西从我眼前滑过。忽又转弯。钩尖闪着幽绿色的光芒划向脸颊。
有毒。
我还不想破相。弯腰往后倒。半空转了个圈。脚登上一旁的树梢。借力飞出去几步。飞快的转身往山上跑。
“快追。别让他逃了。”
身后不断有人呼啸而过。许多人的轻功都比我好上太多。有人跃到我前面丢出两只袖箭。我吃力的翻身。有箭头擦着臂膀而过。沒入身后扑过來的两人的胸膛。
顺势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拆开往人多的地方洒了出去。迎面扑过來的五六个人发出哀嚎。捂着脸颊倒地。片刻之后便了无声息。催花雨蓝瞳的致命毒药。一触即死。本來是备着打算对付秋觉。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我飞身又逃。将恒雾心经心法与以往所学的轻功施展到极致。但是半吊子始终不可能一夜之间成为绝世高手。几个秋景宫弟子拦住我的去路。步步逼近。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如果他们此刻一口气不喘地直接杀过來。我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可是习武之人大概都有一个陋习。喜欢慢慢施压让猎物极尽恐惧之后再一举击杀。估计这样比较让他们有快、感。
我靠上一颗粗壮的树干。瞳孔里映入他们得意而狰狞的面孔。突然一眼望到他们背后。露出欣喜的面孔。喊道:“慕大哥。快救我。”
所有人脸色剧变。飞快的转身去看。我迅速飞身而上。一掌劈像最边上一人的后颈。那人身体一软。我咬牙抱住他的头使劲的一拧。只听到颈骨“咔嚓”一声。少爷我这双手。第一次沾上一条人命。
沒有多做停顿。我夺过那人手中的剑飞速挥起。手起刀落的一瞬间。温热的鲜血从对面的身体里喷涌出來。
第一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兄弟之义
猝不及防被血溅了一身。直到那人睁圆着双目倒下。我仍旧冷然地握着剑麻木不知停顿地挥向另一个人。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发觉受骗。回头的时候看到两具瘫软的尸体一瞬间红了眼。被我一剑砍至面门的那人大吼了一声。举起剑激烈的撞过來。金属的剑身想插蹦出刺目的火花。我虎口钝痛。手中的剑仍然不敢脱手。一脚踢向那人下盘。
脚还在半空就被人止住。那一脚狠狠地踢在我的小腿骨上。剧烈到足以麻木全身的痛楚让我一个趔趄往后栽倒。视域里几道寒芒骤现。飞霰如冬日飘雪。我慌乱的抬手去挡。却丝毫无法顾及这几剑足可以将我一条手臂砍成几截。
疼痛沒有预期而至。耳畔传來兵刃相接的声音。我抬头。看到面前横了柄大刀。几十斤重的武器与那些轻盈灵动的长剑缠斗在了一起。每一起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沙大哥。。”
沙无赦壮硕的身子挡道我面前。大刀在他周围转了个大圈狠狠地砸到那些人身上。有人发出哀嚎。沙无赦手腕一翻。捻起刀拉了我一把:“走。”
风在耳畔呼呼吹过。月渐渐西斜。一缕极淡的天光落到林间树梢。树影婆娑轻摆。
天快亮了。
一旁蹿出十几个人來。沙无赦一刀砍断一根碗口般粗的枝桠踢过去。底下的人倒了一大片。还有人涌上來。沙无赦将我丢到一颗树上自己一个人杀了过去。粗狂的身影跃入人群。我看到那柄大刀仿佛活了一般在他双臂间挥舞。刀锋沒入几个人体内又飞快拔出。血珠子溅起來。在月色下晶莹发亮。
有身影急速的掠过枝头向我袭來。用力扳下一截树枝抽过去。那人惨叫一声。我踩着树枝往后翻。手勾过一根枝干。几枚细小的飞刀沒入先前站立的树枝。发出梆梆的声音。
沙无赦跃上來。一扯我的手臂。回身将刀身往树枝上一撞。原本插入其中的飞刀又被震了出去。有人惊叫着落地。
沙无赦拉着我继续往上冲。一双铜铃眼狠狠地瞪着。抿着唇一语不发。
不断的有人追上。厮杀。然后逃蹿。路很快到了尽头。
走进林子不远就是进入灵雾宫的密道。我想沙无赦应该十分明白为何我会往这条小路上走。只是他此刻却是什么都沒有说。将我放下來。自己在路边坐下。刀放到脚边。
我看到了他肩膀。一道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灰布衣裳染上血渍。
“你走吧。我再帮你撑半个时辰。”
铁铮铮的汉子。目光投向來时的山路上。林间风簌簌的响。
我蹲下來。揉着小腿。目光却定定地落到他脸上。道:“一起走。”
沙无赦沒有看我。更沒有打算理我的话。只是道:“老子这辈子都沒有背叛过兄弟。”
我咬了咬唇。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冲我吼了一声。道:“当初在苏州。慕家那群人是老子引过來的。老子明知道往东边去慕烬能够救你。可是老子偏拉着你往西边进林子。”
我仍旧咬着牙点头:“我知道。”
他终于转头來看我。看了半晌。眼圈蓦然红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秋觉那杀千到的拿当日船上三十多个兄弟的妻儿要挟老子。为的就是让你众叛亲离。”
他摸了摸身边的刀。拇指在刀锋上刮了一下。然后食指曲起在刀身上一弹。刀身颤了一下。发出长音。
“当时老子想着。就算豁出去老子这条命。都不能让你小子有事。可是这世上这么多事。不是老子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你赶我走。那个时候老子确实气。走了老子一个。你身边还有更多人的会被胁迫。你对人沒有防备心。老子再怎么说知道点东西。好歹也能帮你防着点。”
我揉揉鼻子。难受地点了点头。
他又吼起來:“可是你他娘的赶老子走啊。你他娘的是连个让老子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你小子狠啊。。”
他一掌拍到我肩膀上。我张嘴刚要说话。他瞪我一眼。骂道:“你他娘的别跟老子说对不起。老子不会接受。”
到嘴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老子今天就把话说到这里。”
他指着尽头的密林。一手握紧了刀柄。站起來。身姿高大伟岸。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挡住了我的视线。
“老子欠你的都还清了。现在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如果这一场过去你我都还有幸能活着。他日江湖相见。我沙无赦只希望你还能唤老子一声大哥。”
沙无赦不是矫情的人。此刻说再多都无济于事。我红了眼眶。千言万语只不过一句“沙大哥。保重”。
转身钻进密林。回头看到山下密密麻麻汇集而來的人群。沙无赦毅然站在那里。手中握着刀。刀尖杵着地。浑身浴血。我看到了逐渐明亮的天光穿透树梢落下來。四周淡淡地笼上一层烟雾。
即使走过一次。要找到入口仍旧艰难。我在周围做了好几处假象想掩人耳目。钻进密道中。往前走了一段。便看到了灵雾宫掩藏在青山绿叶中的檐角。
走深了。满山的桃花铺面。山上气温寒冷。枝头还只挂了饱胀的花苞。将开未开。似乎在等待一场惊天动地的洗礼。
灵雾宫确实如人间仙境。秋觉说得对。这里就是一片世外桃源。
闻萧大哥他们守护着月族人最深的秘密。同时也守护着仅剩的月族人的纯真。几百上千年。这里从未有过外人踏足。从未沾染过世间那种纷繁复杂的烦躁。沒有名与利。沒有欲与念。是一方真真正正的净土。不容许任何人來玷污。
我循着方向往冷月殿探过去。沿路一个人都沒有。到了冷月殿门口却见到两排秋觉堂弟子守住殿门。看來老头子说得沒错。秋觉将灵雾宫里所有的人都困在了这里。
我翻身上墙。空荡荡的院子里种满桃树。朱红色的长廊若隐若现地延伸进去。内殿的檐角隐隐露出來。我跳下去。藏进桃林间。然而不期然颈上一凉。一柄闪着寒光的剑架到我肩膀上。
缓缓的回头。是沉素越发清丽的面庞。
第一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想要什么
狼狈的被丢进冷月殿。抬头。正对面站的是抱着澹月的明姬与蓝瞳。红锦受了伤。坐在地上闭目调息。而我滚落在她脚边。脑袋撞上她的膝盖。
红锦睁开眼。我摸摸脑袋爬起來。沒心沒肺地笑:“红锦姐姐。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红锦摇了摇头。好看的眼睛又闭上了。明姬一脸闲适地逗着澹月。蓝瞳脸上沒有什么表情。她们身后站着几百个灵雾宫的丫鬟与小厮。按衣服颜色排开。红橙黄绿青蓝紫。像彩虹。
沒有慕大哥。
沉素走上台阶。秋觉坐在灵雾宫宫主的位子上。懒洋洋地靠着案几。右手撑着脑袋。头轻轻的歪着。看到我。媚眼如丝。勾唇浅笑:“想不到你还能活着回來。”
渡过了洛神反噬的她。整个人看起來又往深处美了几分。细长的双眸神采更甚。无需故作。微微抬眼便是倾国倾城。摄人心魄。
我眨了眨眼。想。若不是自己是个断袖。肯定会被这样的秋觉勾得连魂都不剩。
还好我是个断袖。
哦不。还好慕大哥比较好看。
秋觉见我不停的眨眼。于是摆出一副天真少女一般好奇的神色问我:“你眼睛不舒服。”
我一瞬间觉得秋觉是返老还童了。于是自己也跟着犯抽。摇着头。老实道:“不。我脑子不舒服。”
她“哦”了一声。站起身來。一身明晃晃的金丝凤鸾绸衣晃得人眼睛都开始发晕。
敢情秋觉当她自己是女皇帝。竟然穿了这么一身衣服。
我看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于是我有些心虚发毛的往后退。退到明姬身边。澹月的小脚踢过來。眨着桃花眼叫了一声:“凉。。凉。。”
明姬抬眸。眼中带着笑意。
我扶着发晕的脑袋。摇摇晃晃。
秋觉在上面道:“看來你脑子确实不太舒服。要找大夫來看看么。”
听听这语气。十足就像一个单纯天真纯净无害的十七岁少女。还是情智未开的那种。
想不到反噬一过。原本阴鸷的秋觉竟然会变成这样一副天真明朗的样子。
我继续摇头。鼓起勇气來回望着那张脸。认真道:“秋堂主。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小的心脏小。经不起这么一惊一乍的。”
她又笑了笑。眼睛弯成新月。殿内带着浅绿的光线落入她的瞳孔。竟然会像璀璨的绿宝石一样发光。
我有给她弄得呼吸一滞。同时还听到了身后不少人的抽气声。
她道:“我还未跟你提起过。我叫叶莲。不叫秋觉。她们都叫我莲儿。你也可以这样叫我的。”
秋觉的手指向殿内其中一个人。我下意识地回头。发现那正是那个叫妙儿的姑娘。
妙儿仍旧是一脸茫然。呆愣愣地望着秋觉道:“莲儿。你这是……你竟然修炼了洛神。”
秋觉笑得很纯良。歪着头道:“是啊。因为在灵雾宫的日子太无聊了。所以我修炼了洛神。为的就是要将你们这么被蒙蔽的族人唤醒。”
她在台阶上天真的转了一个圈。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大殿:“你们看呀。月族之躯也能够修炼洛神。你们看我在外边建立了秋觉堂。现在还坐上了灵雾宫宫主的位置。多有趣啊。”
“莲儿。”妙儿咬着唇望着她。看到她旋身坐到案几上。娇俏的白色暖纹小靴包裹住一双金莲小脚。在半空俏皮的晃荡。明黄|色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抖动。显出小女儿家般的娇憨可爱。
这样的秋觉我依稀有些印象。慕大哥父亲的那副画里的女子便是这般的活泼灵动。单纯俏丽得让人心动。
我突然有些明白秋觉会何会变成这样了。
“莲儿你这样是不对的。”妙儿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上去。蓝瞳拉住她。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妙儿露出一脸的茫然。
“有什么不对。”秋觉扭头。眨着眼睛望着妙儿。颜色闪闪发亮。道:“难道像你们一样几百年來一直都呆在这个小小的灵雾宫里就对了。我还沒告诉你们吧。这里的一切都是几位圣主和尊主制造出來的假象。用这种和平安定将你们困在这里。但其实呀。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有趣……”
秋觉蓦然压低了声音。“等你们真正的走出去。经历了厮杀。经历了情爱。经历生离死别。就会明白这样活着有多痛苦。就会明白这样漫长而孤寂的生命有多痛苦。。你们的存在。。原本就是一种痛苦。”
骤然变得尖锐的语调突如其來。像一柄利剑划破了整个大厅。所有灵雾宫的人都被这一声吓得怔忡。面面相觑。
“秋觉。别在这里说笑了。”说这话的却是红锦。红锦与蓝瞳一样平日里都是话少的人。但是此刻她睁开一双眉目。柳眉高抬。神色清明如许。气势竟也不输秋觉半分。
“对你來说何谓痛苦。你究竟有沒有好好想想答案。你不过是因为爱而不得而寂寞发疯。因为无法再忍受看不到尽头的未來而烦躁不安。灵雾宫里什么都沒有变。变的不过是你的一颗心。”
红锦道:“长生不老是许多凡人不惜性命也求而不得的东西。可是我们月族却生來就有。我们与常人无法相比。因为我们很少会有生老病死。很少会有厮杀和情爱。但是这不代表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痛苦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我们对这简单无欲的生活甘之如饴。这里的人大多都心如止水地接受命运。守护灵雾宫是我们的使命。我们并不觉得痛苦。只有你。不甘寂寞妄想出世。却又不堪忍受自己不容于世的命运而逃避苦难。因为一己之私就想要将痛苦施加在这么多无辜的人身上。这除了能证明你一个人的疯狂。并不能证明我们所有人的痛苦。”
“到现在你们还想來用这一套言论來糊弄众人吗。”秋觉冷笑一声。“你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疯狂。那又何尝不是你一个人的甘之如饴。几百年來。你们这些圣主与尊主们就是拿这些话欺骗我们。将我们困在这所谓的桃源里自欺欺人。可是到头來呢。不走出去。我们永远无法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秋觉从案几上跳下來。伸手一指冷月殿里所有的人。道:“你问问他们。他们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可知道自己该去追求什么。”
第一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请君入瓮
“凡人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寿命。亦能在一生当中放手的去追求他们想要的权势、名利、地位、爱情。他们都能拥有的权利我们为什么沒有。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我们有着比他们漫长许多的生命。凭什么我们就要活得比他们苍白。”
“这还用解释为什么吗。”明姬懒洋洋地抬手抚了抚鬓角。看一眼殿内众人。悠悠地道:“答案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因为他们是凡人。而我们拥有着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公平。上天给了我们最大的馈赠。却也收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权利。”
“何谓权利。”秋觉冷笑。一步一步走回案几后坐下。道:“权利是靠自己争取的。今天我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有权力为他们争取到自由的权利。杀了你们。灵雾宫就再沒有任何人能够阻碍这里的人去追求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你们倒是提醒了我。之前我说错了。这不是在让他们尝尽痛苦。我这是在给他们追求幸福的机会。”
秋觉嘴角浅笑。她细长灵动的双目向下望过來。俨然已经成了一副充满悲悯的神的面孔。我望着她。只觉得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
她的目的就是违命。但所谓命运又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她走到这个位置上才发觉自己无法下手。于是只好将自己提高到神的位置。她违抗不了自己的命。那么就要掌握其他人的命。让所有人的命运照着她设好的路线走。她是神。她君临天下。负责摆布所有人的命运。
这种人。已经走火入魔。
我冷笑。迎着她的目光挺直了胸膛。道:“秋觉。你还是别再扯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填补你自己的无能了。你坐上这个位置。不过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秋觉淡淡的扫我一眼。清亮的眸子落到我身上。悲悯地摇头:“慕凉。我真替你可怜。我倒希望你能够死在山下永远不要上來。这样至少不会如此的悲催。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所维护的这些人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
我冷哼一声:“到底谁可怜。这还真不好说。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你自己的初衷。二十多年前。你第一次遇到慕天祥的时候。你想要的是什么。十多年前。你到慕家散下预言的时候。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当慕天祥身死的时候。你又有沒有后悔过。”
我抬眸。对上秋觉的视线。看到她歪头保持着一种凝望的姿势望着我。沒有反驳。似乎是真的在思考。
我知道这是秋觉内心埋藏最深的东西。谁提起來她都会动容。只是我无法把握她心里的那个度。生怕一不小心越过了那条线。一切就奔着与自己设想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我继续道:“秋堂主。我记得在苏州那会儿你对我说过。我是命运的宠儿。明明一事无成。但是却能够得到一切。所以你想尽办法让沙无赦背叛我。让我再无颜去面对上官红鸢。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來让我众叛亲离。”我抬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如此恨我。我却从來不记得我有招惹过你。说到底。你对我的憎恨。不过因为对方是慕大哥。”
“慕大哥是慕天祥的儿子。你知道慕天祥一直深爱着慕大哥的母亲。所以当初慕家明明有三个孩子。你却偏偏选择了慕大哥。你一句话将慕大哥的命运与洛神牵扯到一起。当时为的也不过是想让慕天祥留意到你月族的身份。或者说。你只是想用一条线将自己与慕天祥牢牢地在一起。但是你却沒想到。他会为此而丧命。”
“我若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你遇到我的时候。却发现我是苍族后代。继承了苍族之血。慕大哥当真修炼了洛神。而且命运与你当初的预言分毫不差。”
说到这里。我心里隐隐泛起酸意。抬眸道:“这不过是个巧得不能在巧的巧合。可是你却认定了这是命运对你的诱导。我不知道在我失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你在中途找到过我。为了别的目的。但是却并未达成。”
“事后。我在你的视野里消失。慕大哥为了找我在外奔波两年。你瞅准机会盗走了金蟾?br />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