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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之道第9部分阅读

    子炸了毛,应该顺着捋才对。只是她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又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叉着腰无可奈何,以前常感叹夫子和厚有器度,现在看来这人别扭,心眼小,还爱耍性子。为人师表不该这样的!她垂头丧气的尾随过去,看他一脸矜持的上了高台受众学生肃拜,她对插着两手再次叹息……

    人前端着架子很有气势,在她这里却那么会找茬!是因为她表现不好?还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她抚着下巴琢磨,难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节下没给他送礼的缘故?弥生眼前豁然开朗,一定是这个原因!她这么笨,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还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诸位阿兄都在异地为官,六兄过两天也许要进京赴任,如果赶得及,可以托他代为挑选。钱财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时候挑两件内秀的好东西,夫子一高兴,说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她放任不管了。

    她找到了解决的好方法,把心又吞回肚子里。饶有兴趣的倚着老树往人堆里眺望,女郎们虽然还盘着云髻,但个个卸了珠花步摇,看上去清一色素净的美。大家都同样打扮,长得出挑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樊家女郎就是那种在人群里可以发光的女子。弥生仔细打量她,她是纤长的身条儿,襕袍穿着略大。蹀躞带束着,两边腰上折进去好些。就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更显得稚嫩可爱。抬头仰望台基上的夫子,含着怯怯的笑意,眼神专注温暖。

    弥生把背顶在粗糙的树杆上,太阳升得很高了,光线虽然明亮,但是没有温度。她抚抚手臂,站在风口里,愈发觉得冷。

    那里拜师大典结束了,她才跺着脚过去。夫子被女郎们团团围住,大概都是族里的公主郡主,追着他问,“九兄,你不教我们课业么?”

    慕容琤笑了笑,“你们是来读书的,我又是兄长,若是哪里不合心意,看着自己人的情面反倒不好说。太学里多的是学富五车的贤者,叫他们授业也是一样的。”

    “九兄现在只有她一个女弟子么?”

    弥生被点了名,怔怔的望过去。那是个梳元宝髻的女孩,个头小小的,笑的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眼睛实在是太活络了,一副皮头皮脸的滑稽相。

    夫子只顾和那些金枝玉叶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门比你们早,往后便是你们的师姐。若是学业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她,她学问好,自然能带着你们。”

    弥生终于意识到夫子是在蓄意报复,说她学问好,摆明了是在挖苦她。她又憋屈又冤枉,巴巴儿看着她们对她打拱作揖。那女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牙齿,糯声道,“日后多仰仗阿姊,还请阿姊不吝赐教。”

    弥生尴尬不已,忙长揖还了礼,“不敢不敢,我才疏学浅,赐教两个字断不敢当。横竖尽我所能,若是我自己解答不了……”她幽怨看了慕容琤一眼,“不是还有夫子么!到时候归归拢,我直接寻夫子解答去。”

    这是以退为进?慕容琤眯起眼,暗忖着耍起小聪明来了,倒傻得不算厉害。只是奇怪,他何时何地都能发现她的美,连那种伤嗟的模样都是不可比拟的。

    金枝玉叶们才入学,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嘁嘁喳喳的向她介绍自己。弥生记性不大好,几十个人轮着来,她晕头转向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只晓得那机灵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齐安王的女儿,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来熟的脾气,拉着一位正头公主来和她套近乎。

    “阿姊可及笄了?”

    弥生道,“年后才行的笄礼。”

    “那和令仪差不多大小嚜!”相彤把右手边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是一母同胞。”

    弥生哦了声,夫子的亲妹妹,自然又得高看两眼。忙肃容打空手礼,“谢弥生,拜见公主殿下。”

    慕容令仪上来搀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横竖先入山门者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听母亲提起过你,说你是陈留谢家的女郎。如此说来,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

    相彤在一旁接口,“正是呢,眼下是同门,将来便要以姑嫂论的。算起来只有六兄妃位空悬,过两天宫里大宴,正好趁机相看相看。阿姊这样的天姿国色,六兄见了定要高兴死了。”

    令仪嫌相彤大嘴巴,怕弥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学几年了?”

    弥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那认真是要称师姐的。”相彤说着,瞟了眼正和博士们交代话的慕容琤,“九兄门生三千,据说是很严厉的。怎么样?他教学凶么?”

    这个怎么回答呢?弥生很想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违心的讪笑,“夫子很慈爱……循循善诱。”

    相彤几乎要大笑起来,“我瞧你的样子就很怵他,简直像个小媳妇。”

    令仪道,“那么女学这里谁是管事?”

    “是我大师兄庞嚣。”弥生往游廊尽头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如今算是出师了,拜了国子博士。”

    庞嚣虽然守旧,但长相很不错。浓眉大眼,清雅俊逸。令仪有些探究的一笑,“这个人倒满正派的样子。”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么?莫非你中意这样的么?那可好办了,九兄的弟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辈分着实太乱了些,他是夫子,却又是九兄的门生,这样算来咱们成了九兄的徒孙了。”

    令仪红着脸打她,“你这人口没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你嘴里像真的一样!”

    弥生在边上听着,也不插话。私下里忖度,夫子和学生,那怎么可能!既然拜了师入了门,纲常还是要顾的。庞嚣的固执和夫子不相上下,说话老气横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对别的女郎怎么样,反正在她眼里乏味得很。

    她神游的当口,相彤又咦了声。打眼细看过去,侧着脑袋喃喃,“那女子是谁?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这言行举止,莫非和九兄有牵搭?”

    弥生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滴水下站了一对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弥生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呆立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当孝顺的人呵!每日都来给博士送饭,夫子和她是认识的。”

    第一卷  30香满

    女学里散学早,巳正课业便结束了。一通热热闹闹的道别,回宫的回宫,归府的归府。弥生比较可怜,这头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里练字抄书。

    她垮着肩头往官署去,不知怎么,心情总归有点低落。抬头看看,天气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着眼在日头底下站了一阵,临近正午,温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手脚却还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凉,肚子也有些痛。她枯着眉头上了台基,无比丧气。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实三年多了,早该习惯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说不清,出奇的想家想母亲。她扶住额头叹息,大约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这样,人会变得很低落。

    她撸撸肚皮,佝偻着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门上的直棂,一个路过的师弟喊了她一声,“夫子唤你过去呢!”

    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么?”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开锦盒的盖子,取出另一块来给她瞧,“这是一副对章,咱们各一块,我先刻,你看着。”

    她愕然,“对章岂不是更名贵了吗?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烦,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么称为对章还要你一块我一块的分着刻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他觉得要被她气死了,愤懑的别过脸,把视线调到窗外去。越过屋脊看碧蓝的天,发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后平心静气的告诉她,“别的石头韧劲不及鸡血石,你练起来刻刀会刮得手疼。这胎子给你用正好,你仔细的刻,刻好了我打发人镶上钮子,以后你就随身携带。”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鸡血石的来历?”他缓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头打开匣子取工具,一头娓娓道,“传说玉岩山上有对凤凰,恩爱和睦誉满天庭。名头大了总会遭人嫉妒,狮鸟生性好斗,对凤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经,恰巧碰见凤在孵蛋,于是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咬断了凤的腿。凤和狮鸟大战起来,凰闻讯赶到,终于联手打败了狮鸟。受伤的凤血流不止,滴进了山顶的岩石,于是从此便有了鸡血石。”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的看着他,踯躅的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提笔在章胚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只顾喋喋嘱咐,弥生却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腰眼里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肚子也坠痛得厉害。忍了一会儿,额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子。”

    他心都提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捱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褶裤吃透了血,从里面泛出红来。隔层原本有一层丝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夹裤浸透呢?她预感自己要死了,死于失血过多。惊吓过度了,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叫“月事”。当然是一带而过,也没有详细的和她讲解。她能感觉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脑子里稀乱一团,怔忡立着,像丢了魂魄。

    慕容琤进来的时候她还傻傻提着袍角,根本不用她说,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情况他没碰上过,饶是见多识广也乱了方寸。

    “夫子……”她哽咽着,“这怎么办?”

    慕容琤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死一样的寂静。渐渐终于缓过神来,他艰难道,“你……没有过么?”

    弥生倒不觉得丢人,就像刀子划破了手,只是受了伤。她摇摇头,满脸的惨淡,开始抽抽搭搭的哭。

    他也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忐忑又高兴。譬如等着孩子降生的父亲,突然听见一声婴啼般的醍醐灌顶。他才知道她终于可以称作女人了,然后莫名的欣喜若狂。

    药箱的绦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紧走两步搁下东西让她躺下。她不安的在袍子上反复蹭手,怯怯道,“我这样……怎么躺呢?没的弄脏了褥子……”

    他说,“我不嫌你脏。”把她塞进被窝里,仔细盖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阵,盘算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红着眼看他,“夫子……”

    “别怕。”乐陵王头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转转半天,才仰着脖子道,“你这是长大了,女人都会这样的……你肚子疼么?我打发人给你熬姜汤去。呃,再找个婆子来料理你。”

    他急匆匆出去了,弥生诧异的在他脸上发现了尴尬之色。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夫子的被褥大约才拆洗过,有种洁净的阳光的味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云丝被,她这一屁股坐上去,好东西沾了污糟,真对不起夫子。再反复回忆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说不嫌她脏,心里不知怎么想呢!瞧她现在这傻样子,当真是笨死了。

    她越想越难过,满腔幽怨无处发泄,一把拽起盖被蒙住了头。渐渐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么厉害了,迷迷噔噔正要睡过去,这时门搭一响,外面进来个仆妇打扮的人。冲她福了福道,“给女公子见礼,我是伙房的人,受殿下差遣来照看女公子。”边说边着人把熏炉炭盆搬进来,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发干净,阖上门一笑,“给女郎道喜,这是好事情,今后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妇知道,不知会有多欢喜呢!只是怎么叫殿下看见了呢,真是……”

    弥生一知半解,“这个不能让殿下看见的么?”

    那仆妇教她怎么用骑马布,这样那样的系带子打结。心里叹着,可怜见的!少小离开母亲,长在这男人成堆的太学里,女科方面的事当真一点都不懂。因仔仔细细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讳,认为看见女人经血不吉利。好在殿下开明,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但是往后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让别人瞧见,要惹人笑话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记住日子,横竖下月二十六前后还要行经的。不单下月,往后每月都是这样。要及早准备好东西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经她这么一说,弥生怏怏飞红了脸。看来这是女子最最隐私的事,她却在夫子面前丢人现眼了!她羞惭得要命,换了衣裤呐呐道,“我这样狼狈……多谢你了。”

    那妇人道,“女郎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重铺了新被褥伺候她睡下,收拾好东西准备退出去。临走又道,“女郎记着,月事前后忌吃生冷,否则屯了寒气,发作起来要肚子疼的。”

    弥生把脸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应了。闭闭酸涩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沮丧。

    仆妇去了,又有人进来。她遮掩的望,夫子手里端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走到曲足案前放下来。身上绯袍也没换,窗口斜照的一缕太阳光映亮他的侧脸,白净得比羊脂玉还要透彻三分。垂眼打量她,“好些了么?起来喝汤,驱驱寒气。”

    弥生扭扭捏捏愈发难堪,索性什么都不懂反而好,无知者无畏嘛。现在全明白了,难免要顾忌夫子对她的看法。她撑起身靠在围子上,不敢看他,低着头道,“学生给夫子添麻烦了……无地自容。”

    慕容琤料着是那仆妇和她说透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害臊。她脸红怯懦的样子楚楚可怜,他想她天生就是来让人疼爱的。这么一张面孔,再大的罪过反应出来的也还是无辜。

    他在床沿坐下来,揭开盅盖递给她,“我下半晌还有些事,一时走不了。你在这里歇着,课业就不用管了。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再来接你一道回去。”

    弥生心里微微起了涟漪,他嗓音低低的,这样看顾体谅!说话不摆尊长的谱,是家常的口气。她两颊酡红,羞涩道,“学生一向愚钝,样样要夫子操心。夫子若是嫌我累赘,我明天就回阳夏去。”

    “胡说,从来没有。”他眼睛里带着凄迷的笑,伸手将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我能照顾你的日子有限,将来你有了好归宿,再见到我,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

    第一卷  31黯黯

    到了午后,太阳已经是西照。天也不那么澄澈了,变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只斑鸠从矮草丛里窜出来,唧的一声直冲天际,渐渐远了,化成小小的一点黑。

    晏无思到了亭前,见夫子正背手看风景。他上前一揖,“事情都查清了,特来向夫子复命。”

    慕容琤嗯了声,“如何?”

    晏无思道,“广宁王妃和那仓头常到一家叫‘藇福’的梨园私会,从前还避忌,近来愈发正大光明。时候是不定的,王妃在那里有个长包的单间,那仓头来往如入无人之境。”

    他厌恶至极,啐了□妇,“败坏我慕容氏的名声!”

    晏无思大感不解,夫子叫办的事他没有二话,只是想来想去,替那无能的广宁王捉j好像与成大业无甚关系。踌躇了下道,“夫子是改主意了么?莫非是要让二王的妃位腾出来?”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聪明人,还要我明说么?”

    晏无思一凛,立时就明白过来。六王反正已经不足惧,大王那里认准了他是行刺的主谋,下马伏法不过是时间问题,剩下要防备的便是那两位嫡出的兄长。大王即位,萧妃为后不做考虑。但是大王疑心重,是个比较棘手的麻烦。若是顺利登基,只怕夫子再没有机会。相对来说二王摆布起来就容易得多,一个懦弱无政见的人,即便推上高位也只是个摆设。可若是王妃为后,又得另说,所以必定除之而后快。夫子这样是万全之策,两边都不落空。也或者可以看弥生的本事,若是她够能耐,引得那二位王械斗,夫子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痛快么!

    “广宁王雌懦,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晏无思道,“要他和大王打擂台,只怕不易。”

    慕容琤掖着两手并不作答,对手少一个是一个。若到万不得已,他不介意助二王一臂之力。谁让他在嫡出的里面排末尾,总要留下个把挡驾。若是三个兄长接连毁了道行,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旋过身,只道,“我自有道理,二王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究竟用不用得上,那是后话。”

    晏无思诺诺称是,“后日宫里的大宴,夫子要带弥生去么?那广宁王妃的事怎么处置?”

    “你继续派人盯着,摸准了时候再行打算。”他懒懒道,“我估摸着宴毕会有一场变故,且静待。等六王倒了台,咱们伺机而动。”

    他朝官署方向眺望,吩咐完了,自顾自逶迤下了台阶。

    奇怪,今年正月初七立了春,可是仍旧很冷,没半点要回暖的迹象。他到外衙取了个铜手炉,打发人加新炭,等有了热气才缓步往后身屋去。

    轻手轻脚推开门朝里望,她像只猫儿一样蜷在褥子里。两肩掖得紧紧的,只露出如玉的的脸。孱弱的美丽,眉目如画。他定定看着,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只能感叹着,可惜生于谢家。如果不姓谢,她的人生一定是如锦如织的。遇不上他,不会半受强迫的拜他为师、不会那样年幼就离开母亲、不会弄得连自己的月事都处理不好……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傻傻的,天真的。他感到困顿,也无法设想以后。她现在敬重他,也许还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感。等夺位的闹剧愈演愈烈时,她绞进漩涡里,不知还能否待他如初。

    他幽幽叹息,提着袍角进门槛。她听见脚步声张开眼,叫了声夫子忙坐起来,头发睡得乱蓬蓬的,一副糊涂模样。他看在眼里,只觉满腔的怜爱无处消磨。再三再四的压制,不看她,不触碰她,平常心对待。可是平常心去了哪里呢?他的手简直有独立的思想,不受大脑支配。替她摘了巾帻,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她有一头厚而柔顺的发,略一动便有淡淡的香气。他有些好奇,俯身去闻,那是股如兰似桂的味道。其实不好分辨,像是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没有出处,但沁人心脾。

    弥生不知道信期算不算病,横竖身上暖和了,肚子也不疼了。手脚都能活动,叫夫子梳头实在太不像话。她微抬了下脸想婉拒,却不曾想一道柔软的触觉擦过她的额,她顿时怔住了,那是夫子的嘴唇……

    慕容琤始料未及,等意识到的时候,居然已经和她靠得那么近了。好在他有处变不惊的定力,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难免仓惶。

    她嗫嚅着,“夫子……”

    他笑了笑,压住她抬起来的手,“你坐着别动,我来。”他用手指给她篦发,一丝一缕的顺,极有耐心。又怕刚才的事引发尴尬,半带解释的打岔,“我才刚要问你呢,你头上熏的什么香?”

    弥生茫然道,“单拿皂角洗头,并没有用什么香啊。”

    他抿起唇,终于相信体香一说是确有其事的。那种馨馨然的味道织成一张网,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严实的罩住,挣不开,难以超脱。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很快替她束好了发,退后一步问,“能下床么?”复又成心逗弄她,“要不要为师抱你上车?”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敢劳烦夫子,我自己可以走。”

    他也不多言,把手炉递给她,转身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分车而行,弥生靠着围子朝外看,太阳将下山的当口,晚霞把半边天染成了氤氲的红。不甚浓烈,难以描绘的一种凄凉。她虾着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手炉放在大腿根,像个篓子一样兜压住了,小腹上便暖洋洋的一片。

    车顶上的角铃悠扬回旋,不多时到了王府门前。车一停下,皎月和皓月就迎上来打毡子。看了她一眼,惊讶道,“女郎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她摇摇头,扶着皎月的手下了地。夫子大约有话交代,特意停下步子等她。她忙敛袖上去作揖,“学生听夫子示下。”

    他不太满意她动辄上纲上线,把师徒辈分划得那么清楚。只是不方便当着下人的面嗔怪,便沉着嘴角道,“你身上不好,明天不用到太学点卯了,只管在园里歇息。要什么打发人到掌事那里去说,他那里要是办不了,等我回来处置也一样。”

    弥生感念夫子体恤,深深长揖了道谢。他拿眼梢瞥了瞥她,不再说什么,踅身迈进了王府大门。

    回到卬否,早早就上床挺尸了。皓月纳罕,等打听清缘故笑起来,“女郎身量高,却没曾想到现在才成|人。”吩咐皎月关上门,从篾箩里翻出棉纱布来,坐在灯下拿木尺裁量。穿好了针在头皮上篦了篦,垂眼道,“今天给女郎做春袜子,多下些布料正好派上用场了。女郎这会子该用点温补的东西,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

    “我瞧吃乌骨鸡汤就很好。”皎月把换洗衣裳铺在熏笼上,一面道,“随园里的那三个,每逢信期就让身边的婆子蒸乌骨鸡。单加些老陈酒,连水都不下的。满满一炖盅搁在蒸笼里,等熟了逼出汤来,看着澄黄的,又厚又浓,尤其大补。”

    皓月哼了声,“那是南蛮子的吃法,又不是坐月子,也不怕补出虚火来。我以前听人说过,信期吃木耳,核桃,大枣,桂圆,这些才是最好的。女郎先别睡,我把吃食料理妥当了送过来。身上的东西也换一换,安稳睡一觉,明天起来就爽利了。”

    她歪在隐囊上问,“明天就能干净么?这么的真是不方便。”

    “所以做女人辛苦。”皓月笑了笑,“大抵没有一天就干净的,不过后头略轻松些。少做少也要天,看各人底子好坏。”

    皓月搁下针线要起身,皎月过来压了一下,“你把手上的活计做完,我去。”

    说着打开门,恰巧两个仆妇搬着托盘上台阶。和皎月打了个招呼,在槛外福身道,“女郎大喜,郎主差婢子们送礼来。”

    弥生怪不好意思的,“这算哪门子大喜,还送贺礼……”

    皓月忙到门外迎人进来,引她们把托盘放在案头上。打眼看,是一红一绿两匹云锦。还有几贯点了朱砂的五铢钱,底下吊着长穗子,很郑重其事的排场。

    弥生撑起身道,“替我谢谢夫子,劳烦你们连夜送来。”吩咐皓月,“别叫嬷嬷白跑一趟,快打赏。”

    那两个仆妇接了赏钱千恩万谢去了,皓月才不解道,“郎主也知道这事么?”

    弥生羞也羞死了,扪着脸咕哝,“我在太学里发作的,正巧夫子在跟前。”

    皓月扑哧一笑,“可是把郎主唬住了?男人家,肯定没见过这阵仗。”过去开了柜门,把钱和缎子都收拾起来。又回了回头道,“说起来咱们郎主真是个仔细人,竟连这个规矩都知道。只可惜家里没有当家的主母,这些事都要他来操持。”

    弥生歪着脑袋问,“夫子不娶亲,难道是有外妇?”

    皓月一怔,“这个倒没听说过,我想是不能够的。我从建府就在这里当值,郎主是顶顶正经的人,从没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外宅。咱们殿下和别的王不同,不管那些嫡出庶出的,划了封地,没有几个不是纵情声色的。只有咱们殿下洁身自好,随园里的人一般也不招幸。”

    她缄默下来,如今这样的儿郎怕是不多了。但不娶亲是不可能的呀,她舔了舔嘴唇,“以前没有赐婚的消息么?”

    皓月点头道,“有过,据说当年柔然王派使节来求通婚,宫里原本要命郎主迎娶柔然公主的。后来郎主借故出去游历,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弥生心里拧起来,“夫子连柔然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呢……”

    皓月看着她,滟滟一笑,“普天之下,大约只有王谢能配吧!”

    第一卷  32高情

    皓月说得没错,信期开头难熬,第二天就会好很多了。弥生早晨起床照样活蹦乱跳,叫她们伺候洗漱,盘算着明天宫里有大宴,横竖今天不用念书,打算到外面晃荡一圈。如果碰上中意的东西,正好可以买来贿赂夫子。

    穿着女装不方便,自己挑了套翻领对襟的胡服换上。这厢拍拍褶皱正打算出门,院子里传来请安问好的声音。她探身看看,是夫子养在随园里的三个姬妾。

    “她们怎么来了?”皎月打起毡子闪身进来。

    皓月正蹲着身给她束郭洛带,闻言寡淡道,“九成是来放交情的,女郎平常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这头说罢,人已经到了廊庑下。弥生整整发冠到门上相迎,拱手笑道,“贵客至,有失远迎了。”

    那三个女子欠身让礼,一番客套进了屋子。弥生请她们落座,又殷情的亲自添茶水,惹得她们直道不敢,“早前就听说过女公子大名,总是无缘拜会。今天凑巧,逢着女公子休沐,咱们就过来叨扰了。”

    弥生推脱着,“娘子客气,叫我弥生就是。说什么女公子的,我愧不敢当。”

    “如此咱们就直呼闺名吧,娘子来公子去的,倒显得生分。我叫倚月,”其中一个容长脸,插八宝攒珠步摇的介绍完自己,指了指右手边面容有些青涩的女子,“她叫颐儿,是我们三人之中最小的。”

    弥生哦了声,别过脸看那个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她托着杯盏品茶,似乎不太爱开口,察觉了弥生在看她,这才淡淡一笑,“我南苑老家姓梁,女郎叫我梓玉就是了。”

    倚月接口笑道,“女郎不知道,她是超出三界外的高人。平常不沾半点世俗,这趟是瞧着女郎的面子才出园子的。”

    弥生再细打量梓玉,看她眉眼疏淡,真像是那种与世无争的。这三个人的性格都很鲜明,一个超脱,一个羞怯,只有那个叫倚月的口才好,很善于交际的样子,大约在夫子跟前也最得宠。

    不太相熟的人,谈资少,难免俗套。没有话题,尽是东拉西扯。最后还是梓玉识趣,坐了一会儿对弥生道,“看女郎这身打扮想是要出门,咱们在这里耽搁了女郎办事,怪不好意思的。”复看了倚月和颐儿一眼,“来日方长的,咱们还在先回去。等女郎有了空闲,再来打茶围也不迟。”

    弥生真是喜欢这样有眼色的人,但也不好直隆通把人撵出去,只笑道,“不碍的,再坐会子也没什么,我下半晌出去也是一样。”

    倚月最拎得清,本来就是抱着寻常串门子来的,意思到了便交代得过去了。那种出身高样貌好的世家闺秀,骨子里都傲得很。场面上应酬得好,私底下不知道怎样瞧不起她们这些人呢!如今梓玉提议了,她附和不迭,“罪过的,怪我们来得太不是时候。那我们就告退了,女郎请自便吧!”

    弥生也就不再挽留了,满脸堆笑的送到门上,客客气气拱手道别,等人走远了方踅过身来,“那个倚月和你们的名字真是像,不知道的还当是姐妹呢!”

    皎月哼了声,“那婢子们可高攀不上,咱们这名字也用了十几年,犯不着避她的讳就去改了。说到底只是个玩意儿,郎主也不拿她们放在眼里。”

    弥生有些伤感,“我听师兄说,当初南苑王送了十来个美人给夫子,后来一一都散出去了。那这三个呢?不喜欢,怎么会留着”

    皎月道,“为了领南苑王的情呀!南苑王宇文氏是封疆大吏,手握雄兵百万。若是送来十个全都打发了,人家心里可怎么想呢!会以为咱们郎主瞧不上他,闹出误会来,对郎主不好。”

    弥生奇异的看着皎月,这话换了庞嚣来说倒顺理成章,一个做婢女的能有这等见识,简直不可思议!

    皓月门上进来正听见个收梢,凌厉的瞪了皎月一眼,“又在混说什么!宫里听来些闲言碎语,就敢到女郎跟前来卖弄了?”继而换了个脸色,对弥生温煦道,“女郎不知道,咱们原来是皇后宫里的人。郎主是皇后幼子,那时候开衙建府,又没有迎娶正头嫡妃,皇后殿下怕郎主身边的人伺候不周,就把我们姐妹拨过来了。现如今女郎进了府,郎主大概和皇后的心思是一样的。心里放不下,唯恐怠慢委屈了您,这才把婢子们指派给您的。”

    弥生听了点点头,夫子这么看重她,真是叫她感念极了。她这个人,对谁都是实心实意的。即便是觉得有异样,别人解释几句,只要说得过去,她绝不往深处想。大咧咧做个揖,“如此就谢谢二位了,从静观斋到我卬否来,是大大的屈就。我回头上集市里去,看见好东西给你们带回来。”

    皓月和皎月掩口笑,“咱们冲的就是女郎好相处,这样大家子的出身,一点没有娇惯气,也不拿咱们做奴婢的当外人。”

    弥生一笑,转过身披上了大氅。皎月来帮她整领子,边道,“我才刚吩咐马房里了,无夏赶了车,眼下在门上候着呢!女郎一个人成不成?还是奴婢们贴身侍候着吧!”

    弥生本来打算一个人步行出去的,没曾想她们已经通知了无夏,既然车都备好了,也就没什么可推脱的了。扶了扶发冠上的簪子道,“不必,就是出去添置点文房什么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们替我把太学里运来的书翻晒一下,前阵子总是不出太阳,怕放在那里生了潮虫。”

    皓月和皎月应个是,把她送出了卬否的院门。

    一路往城里去,过建春门时看见有重兵盘查。弥生探出身子观望,“这是怎么?捉江洋大盗?”

    无夏看这架势,轻描淡写道,“晋阳王殿下遇袭,据说有漏网的刺客混进邺城来了,目下大概是全城戒严了吧!”

    弥生不太感兴趣,这些塔顶上的人整天只会勾心斗角,闹来闹去还都是窝里反。好好的亲兄弟,弄得你死我活的,这就是天家!

    “真真不知该说什么,既然刺杀未遂还进邺城来,是那幕后主使失算,还是大理寺卿脑子里塞了糠?”无夏嘲弄一笑,“看来这回声势闹得够大了,且看晋阳王殿下是什么手段。”

    弥生啧啧一叹,“那件事果然是常山王做的么?”

    无夏微一顿,笑道,“诸位嫡出皇子中二王软弱,九王无争,只有六王同大王针尖对麦芒,不是他还是谁?”

    “还是夫子最好。”她真的是有感而发,在她眼里夫子是慕容氏最纯良的男子了。学问高,为人也算正直。不像大王六王的锋芒毕露,也不像二王那样过分可欺,折中得恰到好处。她以前和道生她们玩在一起,常听她们说最小的心眼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老辈里传下来的典故,简直是在诬蔑他们这些排在末尾的。她知道自己傻愣愣的没什么大志向,如今夫子在政途上好像也是这样,可见这话完全没有依据。

    他们进城很容易,因为车辕上有乐陵王府的牌子。过了铜驼街往北就是孝义里,那是个商铺云集的地方,位置在御道西,所以又叫西市。

    集市上的人很多,路边卖菜的小贩拔着脖子喊得欢实,因为月尾还有一